第三部 昭然若揭(第12/20页)
最后到的是阿克斯顿博士的家。那是一座小房子,建在一大片高高的草甸之上,草甸前面便是渐渐耸起的山峰。经过这里之后,道路沿着升起的山坡盘旋上行,路面被两边的苍天古松挤得只剩下了窄窄的一条小径,高大笔直的树干如同两侧的廊柱,微微倾压下来,枝叶在头顶上空交织成一体,顿时将这条小径吞没在了寂静和昏暗之中。路上没有车轮的痕迹,仿佛从未有人走过,早已被遗忘,转瞬之间,汽车便已经遁离了尘世——除了难得一见的阳光偶尔透落到树林深处以外,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打破这片沉沉的寂静。
路边忽然出现一幢房子,她像是蓦然间听到响声那样感到一惊。它与世隔绝,独立在这里,像是某种巨大的蔑视和悲痛隐身的神秘所在。这是山谷中最简陋的一座房子,雨水的冲刷在木屋的表面留下了一道道乌黑的水渍,只有几扇光滑、闪亮、明净的大玻璃窗依然迎拒着风暴。
“这是谁的……噢!”她屏住呼吸,一下把头掉转开去。房门的上方,一缕阳光照耀着已经模糊破旧,被数百年的风霜磨砺得光滑的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的家族银徽。
见到她下意识地想要逃,高尔特似乎有意作对般地将车停在了房前。这时,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她的眼中带着疑问,他的眼光则如同命令;她的表情分明是想反抗,而他则是一副不动声色的威严;她明白他的意思,但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听话地撑着拐杖,走下汽车,面对这座房子,肃然而立。
她望着这枚从西班牙的宫殿流落到安第斯山的陋屋,现在又来到科罗拉多的小木房安身的银徽——男人们是宁死也不会丢弃它的。木屋的门上着锁,阳光照不进窗子里面的那一片漆黑,苍松将枝叶在房顶上铺展开来,全心全意而庄重地祝福和护佑着它。除了许久才会听到的碎枝卷叶在林子深处的落地轻响,四周鸦雀无声,寂静似乎紧紧抓住了藏匿在此的创痛,却不做一声。她的心底怀着温柔、顺从,但毫无悲叹的虔敬,站在那里倾听:看谁能给自己的祖辈带来更大的荣誉,是你——为内特·塔格特,还是我——为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达格妮!帮帮我,尽管他说得对,你也要帮我留下来,把他回绝了罢!
她转向高尔特,心里明白当初正是这个人令自己无能为力。他端坐在方向盘前,并没有随她下车或是帮她一把,似乎希望她能够面对过去,并且给她留出独自缅怀的空间。她发现他仍然和她下车时一样,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臂未动分毫,手指如同雕塑一般地垂下不动,眼睛注视着她,从他的脸上,她只能看出:他正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盯着她。
等她重新坐回到他身边之后,他开口道:“这是我从你身边带走的头一个人。”
她的脸色严峻而坦白,还有点不屑,问:“这你又知道些什么呢?”
“从他的话里我没有任何收获,但听到他每次说起你的语气,我就全都明白了。”
她把头一垂,她从他那故作平静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痛苦。
他按动开关,引擎的轰鸣声荡碎了沉寂的往事,他们继续上路了。
小道开阔了一些,一片阳光出现在前方。走到开阔地的时候,她觉得树丛间闪过一缕缕的光亮。在山前的石头斜坡上,矗立着一座不起眼的小建筑。这是个方方正正、只有一个工具间大小的简易石屋,上面没有窗户和开口,只有一扇打造的铁门和屋顶上向外伸出的一套复杂的天线。高尔特对此视而不见,疾驰而过,她却冷不防地问道:“这是什么?”
她看见他的笑容变了变,“发电站。”
“呀,请停一下!”
他顺从地将车在山旁刹住。她刚开始走上倾斜的石崖,便收住了脚步,仿佛不再需要向前走,不再需要登得更高——这一瞬间,仿佛是她第一次对着山谷睁开双眼,这一瞬间,她的寻求找到了答案。
她向这个小屋望去,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到了眼前的这幅情景和无言的心绪之中——但她一向明白,情绪的产生是心灵不断积累的结果,而此刻她这种无需言表的感受正汇集了她头脑里的所有想法,如同在经历了一段漫长的路程之后,她感受到的一切凝聚成为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如果说她指望昆廷·丹尼尔斯做到的并不是有什么机会去用上这台发动机,而只是要确信这成果并没有从地球上消失——如果说她像一个负重的驾驶员,被那些死死地瞪着她、扯着沙哑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指责、却又毫不负责的人们拖曳着,向平庸的汪洋中沉没时,还像抓着氧气管和救命索一般地抱着这个人类杰出的成果不放——如果说斯塔德勒博士一看到发动机的残骸,便在震惊之余,从他那腐烂得千疮百孔的胸腔里发出了一声惊呼,而那绝非小视,而是充满着仰慕的惊叫——让她有了一生的向往和动力。如果说她在一股激情的驱使下想要一睹那巧妙、严谨而又横溢四射的才华——那么它现在就在她的面前。如此超群的力量化身成为一团电线,在夏日的空中宁静地闪耀着光芒,将四散在空中的无尽能量汇集到了一个小小的石头房子内的神秘装置之中。
她想到,用这个只有货车车厢一半大小的屋子取代全国的发电厂,会节省多少的钢材、燃料以及人力——她想到,从这个小屋中发出的电流替那些使用它的人们减轻了多少的负担,解放了他们生命中多少宝贵的时光,使得他们可以多一分闲暇,从劳作中抬起头来享受一下阳光,使得他们可以用省下的电费多买一包香烟,使得所有的工厂都可以每天节约出一小时,使得人们可以利用多出的一个月,用他们干一天就能够挣出的车票,乘坐这台发动机牵引的列车,去漫游广阔的世界——这一切的实现是因为有一个人懂得如何让电路按照他的思路去运转,并为此付出了他一己的智慧和精力。然而她明白,发动机和工厂、火车这些东西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是因为人对于生命的享受,正由于它们服务于这种享受,才使它们具有了意义——面对一种成就,她抑制不住地要去敬仰的是成就的创造者,是他内在的能力和出色的洞见力,世界在他的眼中是如此的快乐和美好,他确信对快乐的追求便是一个人生活的目标、准则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