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昭然若揭(第14/20页)
她的脸埋在枕头里,模糊地回忆起她在堪萨斯机场那条雪亮的跑道上起飞的瞬间。她感觉到了发动机的轰鸣——沿直线向着一个目标汇聚起能量,加速飞奔——当轮胎从地面腾起的时候,她已经沉睡了过去。
当他们驱车前往穆利根的住处时,天光尚未褪尽,映照着静如幽潭的谷底,只是那金灿灿的光线正渐渐凝结成黄铜一样的颜色,山谷的四周开始黯淡下来,山峰披上了一层蓝雾。
她的神态间已经看不出劳乏和内心剧烈起伏的痕迹。日落的时候,她醒了过来,走出房间,发现高尔特正一动不动地呆坐在台灯下等她。他抬头看了看她,她站在门旁,脸色镇静,头发一丝不乱,已经是一副放松和自信的样子——除了身体倚在拐杖上略微有些倾斜,她看上去就如同站在塔格特大楼内她自己的办公室门口一样。他坐在原地打量了她一阵,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眼里的画面肯定是这样——他是在打量着向往已久而又无法一见的她办公室的门厅。
她和他并肩坐在车内,一句话也不想说,心里明白,他们两个都很清楚彼此这种沉默的意味。她望着山谷中的几户住家的灯光,以及在前方山坡上穆利根的家中亮起的窗口,问道:“都会有谁来?”
“是你最后的那一部分老朋友,”他回答,“和我的一些新朋友。”
麦达斯·穆利根正站在门口迎候他们。她发现他那张冷酷方正的面孔并非如她想的那样不苟言笑:他的脸上流露出一股满意的神情,但这神情却无法令他的相貌变得柔和,只是像火石一样给他的眼角带上了零星的隐隐闪亮的诙谐火花,比起笑容来,这诙谐显得更加敏锐和挑剔,也更富温情。
他打开房门时,手臂稍稍放慢,令他的动作在不易觉察之间便增添了一分隆重的味道。她一进客厅,里面的七个人便同时站了起来。
“先生们——塔格特铁路运输公司。”麦达斯·穆利根宣布说。
他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但那只是半开玩笑而已,他的声音中有一种东西,使得这个铁路公司的名字听起来犹如是在内特·塔格特时代那样气度辉煌。
她向眼前的人们缓缓地点头致意,心里清楚,这些人和她信守的是同样的价值和诚信的标准,认同她所认同的荣誉的称号,她心里猛然意识到,这些年来,她是多么盼望得到这样的承认啊。
她的眼睛缓缓地扫过这些面孔,向他们一一致意。艾利斯·威特——肯·达纳格——休·阿克斯顿——亨里克医生——昆廷·丹尼尔斯,穆利根向她报出了另外两个人的名字:“理查德·哈利——纳拉冈赛特法官。”
理查德·哈利脸上那淡淡的笑容似乎在向她说,他们已经相知很久了——在她独坐唱机旁的那些孤单的夜晚,他们便认识了对方。看到纳拉冈赛特法官满头银发下的严峻面容,她想起曾有人把他形容为一尊大理石雕像——一尊被蒙上眼睛的大理石雕像,随着金币从全国人的手中慢慢消失,法庭里便再也见不到这样的面容了。
“塔格特小姐,从很早以前,你就已经是这里的一分子了,”麦达斯·穆利根说道,“没想到你采用了如此的方式前来,但不管怎么样——欢迎你的回归。”
不!她心里想这么回答,却听见自己轻声地应道:“谢谢你。”
“达格妮,还要多久你才能做一回真正的你自己呀?”说话的是艾利斯·威特,他扶着她来到一张椅子前,看着她那副无可奈何、强自板起笑容的样子,咧开嘴乐了,“别装糊涂,你其实很明白。”
“我们从不擅下断言,塔格特小姐,”休·阿克斯顿说,“这劣行恰恰是我们的敌人所犯的。我们从不去说——我们摆的是事实。我们不会去声称什么——我们是去证明。我们不想强迫你接受什么,只是希望你能做出理性的判断。你已经看见了我们的全部秘密,结论现在由你来做——我们可以帮你讲出来,但不会帮你去接受它——你的所见所知以及认可的一切,都必须听从你本人的决定。”
“我觉得这一切我好像都知道,”她简短地回答道,“而又不止于此:我觉得我似乎一直就知道这一切的存在,但从来没找到过,现在,我感到害怕,害怕的不是听到你们所说的,而是它一下子近在眼前。”
阿克斯顿笑了,“你觉得这像什么,塔格特小姐?”他向房间的周围一指。
“这里吗?”她看到夕阳在宽大的窗户上洒下的黄金般的光彩,和窗前的这些人,突然笑了起来,“这看上去像是……你们知道,我从没指望过能再见到你们,有时候我都在想,无论如何,哪怕让我能再多看一眼、多听一句——而现在——现在的一切就像童年时的梦想一样,想到有一天会在天堂见到那些已经离开人世、无缘一见的伟人,然后就去选择,从过去的年代里选择出那些你希望见到的伟人。”
“嗯,这正是寻找我们这个秘密的本质的一条线索,”阿克斯顿说,“想想看,是否应该让这个关于天堂和伟大的梦想留在坟墓里等着我们——还是应该让我们今生今世就去拥有它。”
“我明白。”她低声呢喃着。
“假如你在天堂里见到了那些伟人,”肯·达纳格问,“你会对他们说些什么?”
“我想,就说……就说‘你好’吧。”
“那还不够,”达纳格说,“肯定有什么东西是你想从他们那里听到的。在第一次见到他之前,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指了指高尔特——“他告诉了我,然后我就明白自己这辈子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塔格特小姐,你一定会想让他们看着你,然后说一声,‘干得好。’”她默默地点着头,将脑袋低下,不想让他们看见骤然涌进她眼里的泪水。“那么好吧,干得好,达格妮!干得好呀——简直太好了——现在是你解脱重负、休息的时候了,我们谁都不必去背负这样沉重的负担。”
“别说了。”麦达斯·穆利根说,他看着她低垂的脑袋,脸上满是焦虑和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