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昭然若揭(第13/20页)

这个小屋子的门是一块平整光滑的不锈钢板,在阳光下泛出柔和的淡蓝色光辉。镌刻在大门顶上花岗石壁上的字迹成了这座朴素的方形建筑的唯一点缀:

我以我的生命以及我对它的热爱发誓,我永远不会为别人而活,也不会要求别人为我而活。

她回头去看高尔特。他就站在她的身边;他一直跟随着她,她明白自己的这分敬意是属于他的。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发动机的发明者,但她眼中所看到的却是一个平易、随便得如同普通工人一样的人——她注意到他的身姿散发出一股不同寻常的飘逸,如此举重若轻地站立在一旁——他那高大身材外面的衣服十分简单:一件薄薄的衬衣,宽松的长裤,细细的腰里扎着一条皮带——有着金属一般光泽的头发飘散在慵懒的风中。她打量他的眼神,如同刚才她凝视着他的那座小屋一样。

她随即明白,他们见面时所说的那头两句话依然飘荡在他们之间的每一个无声的角落——此后所说的一切都是在压住那两句话的声音,他对此很清楚,一直没有放弃,没有让她把那两句话忘掉。她突然意识到此处只有他们两人;正是这股意识使得现实的一切产生了压力,不许她再做进一步的联想,却保留了这种特别的紧张之下未曾言喻的全部含意。他们独自在一处寂静的森林里,在一个如同远古寺庙一般的建筑脚下——而且她知道该怎样去做这样的膜拜。她突然觉得喉咙深处有一种紧张,她的头微微向后仰了仰,虽然轻微得几乎纹丝未动,但她却仿佛迎着风平躺了下来,除了他的腿和嘴之外,再感受不到任何的东西。他站在一旁看着她,脸色沉静,只是眼皮如同遇到强光一般,微微地眯缝了起来。这似乎是三个接踵而至的时刻中的头一个——随后,因为知道他在忍受着远比她更艰难的痛苦,她便感到了一股胜利的快意——接着,他移开了目光,抬头望向庙堂上的那幅刻字。

她简直像是在可怜一个在挣扎中积攒着气力的对手那样,任他独自望了一阵,然后才一指刻着的字,带着一种傲慢的腔调问道:“那是什么?”

“这是除你之外,谷里所有人都立下过的誓言。”

她看了看,说道:“这就是我一生恪守的准则。”

“我知道。”

“可我不认为用你们这种方式就可以做到它。”

“既然如此,你就看看咱们到底是谁错了吧。”

她朝房子的铁门走了过去,身体的行动使她忽然感到有了一点点的信心,这感觉细微之极,正如同她即使攥住了他的痛处,也不会觉得自己多么强大一样——她壮着胆子,未经允许就去拧门的把手。但门紧锁着,在她的手强压之下,竟未见丝毫的松动,仿佛锁是连同那扇铁门一起被浇铸和焊在了石墙之上。

“别指望打开那道门,塔格特小姐。”

他向她走来,似乎思忖着她正在看着他走的每一步,脚下便慢了一拍。“用再大的力量都是白费,”他说,“只有用一种想法才能打开这道门。即使你用最强力的炸药把它炸开,门还没倒,里面的设备就已经碎成一堆了。然而,一旦想到了开门的办法——你就会发现发动机的秘密,以及——”她第一次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有了迟疑——“以及你想知道的其他所有秘密。”

他和她相对片刻,似乎想让她参透个中意味,随后便若有所思地怪笑起来,接着说了句:“我会告诉你怎么去做。”

他退后几步,然后站定,扬起脸来看着石壁上的铭文,像再一次宣誓般地把它一字一句地慢慢念了出来。他的声音里没有夹杂任何感情,清晰的吐字里包含了他对这句话的完全理解——然而,她明白这是她所亲身经历过的最庄重的一刻,此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人赤裸裸的灵魂,以及这个灵魂为说出这样的话所付的代价,此刻回荡在她耳边的便是他第一次说出这些话时的声音,从那时起,他就已经清楚随后到来的将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她知道,在一个早春的黑夜里,敢于面对六千多人站出来需要多大的勇气,而那些人又为什么会惧怕他,她知道,这正是后来十二年中所发生的一切的根源,她知道这意义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藏在那个房子里的发动机——她从一个男人那自我警醒和再次献身的话音中明白了这些:

“我以我的生命……以及我对它的热爱发誓……我永远不会为别人而活……也不会要求别人……为我……而活。”

最后一个字的话音才落,那扇门未经人的触摸便缓缓向内开启,露出了里面的漆黑,这并没有吓她一跳,似乎并不奇怪,甚至已经无关紧要了。房子里面的电灯刚一亮,他便将门拉上,门于是又一次被紧紧地锁上了。

“这是声控锁,”他说道。他的神情很是安详。“这句话就是开门的密码。我不怕你得到这个秘密——因为我知道,在你真正领会我想用这句话表达的意思之前,是不会说出来的。”

她低下了头,“我是不会说。”

她随着他慢慢向汽车走去,突然间感到累得再也走不动了。她身子向后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几乎连汽车启动的声音都没听到。连续的紧张和激动造成的困顿立即冲破了她绷紧的神经防线,袭遍了她的全身。她静静地靠在座椅里,已经无法思考、反应或者挣扎,除了还有一种感受之外,她已经是彻底麻木了。

她一路无话,直到车子停在他的房前,她才将眼睁开。

“你还是休息吧,”他说,“如果今晚还想去穆利根家吃晚餐的话,现在就去睡一觉。”

她听话地点了点头,摇晃着不要他的搀扶,向房子走去。她鼓足力气向他说了一句,“我会没事的”,便立即逃进她的房间,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关上了屋门。

她一头扑倒在床上。压迫她的不仅是身体的疲劳,还有突如其来地占据了她脑海的情感,强烈得令她难以承受。在她的体能丧失殆尽,心里意识不清的时候,一股情感彻底耗尽了她的一切精力、理解、判断和控制,使她完全无法抗拒或者回避,无法思考,让她退回到了只剩下感觉,只能被动感受的地步——这是一种无始无终、始终不变的感受。他在那座房子的门前站立的身影反复地出现在她心中——除此以外,她感觉不到其他任何东西,没有愿望,没有期待,无法对她的感情做出任何判断,说不清它究竟是什么,难以把它和自己联系到一起——她已经不复存在,不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动作,那就是机械地看着他。眼前所见的便是一切,再无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