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昭然若揭(第16/20页)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人类历史上只有一种人从未罢过工。其他每一行业和阶级都曾出于需要罢过工,借此向世界提出要求,彰显其不可缺少的必要性——除了将这个世界扛在肩上,使其生存下去,而得到的唯一报酬是痛苦和折磨、但从未抛弃人类的那些人。不过,也该轮到他们了。让这个世界认识到他们是些什么人、他们的作用,以及他们一旦拒绝工作会有什么后果吧。这就是思想者的罢工。”

她的一只手从脸颊慢慢移上前额,身体一动也没有动。

“多少年来,”他继续说道,“思想被视为邪恶,那些负起责任,用活生生的意识去观察世界,并根据理智而采取紧要行动的人,得到的是从异端、物质主义者到剥削者的种种诬蔑——从流放、剥夺权利到没收的种种不公——从嘲笑、拷打到火刑的种种折磨。而人类的生存却维系于他们当中的一些不管是在囚禁中,在地牢里,在隐秘的角落里,在哲学家的斗室里,在商人的店铺里,却仍旧继续在思考的人。在崇尚愚昧的漫长过程中,无论人类是如何的停滞不前,做法又是如何的残暴——正是因为有了那些人的智慧,他们认识到麦子要浇水才能生长,石头按弧度堆放就会垒成圆拱,二加二就等于四,爱所依靠的不是折磨,维系生命的不是毁灭——正是因为那些人的智慧,其他人才能在一瞬间尝到了做人的体验,正是这样的瞬间积累,才能让他们继续生存下去。正是靠了有头脑的人的教导,他们便学会了烤面包,治好创伤,造出武器,然后修起牢房,将他关了进去。他有着无穷无尽的能量——而且慷慨无度——他知道人不会永远停滞不前,无能并不是人的本性,人的智慧具有最高尚和快乐的力量——为了那份只有他自己感受到的对生命的热爱,他继续干着,为毁灭他的人,为他的狱卒,为折磨他的人,他不惜任何代价地干着,为了挽救其他的人,他在付出着自己的生命,这便是他的荣耀,也是他的罪过——因为他在听任他们教唆,他对自己的荣耀感到羞耻,承认自己是被牺牲的祭物,而且会死在牲畜的祭台上,作为对智慧的罪行的惩罚。人类历史上具有悲剧色彩的笑话就是,在任何一个人建起的祭台上,被宰杀的总是人,得到供奉的则是畜生。人类不崇尚人,却往往对动物本性大加推崇:崇拜本能,崇拜蛮力——崇拜神秘和帝王——神秘所迷信的是一种随意的感觉,依靠的就是宣称理性必须听命于他们内心中黑暗的本性,认知的产生就是盲目而毫无道理的,并且对此必须要遵循,而不是怀疑——帝王依靠的是武力,以征服为手段,掠夺为目的,用大棒和枪支作为他们权力的唯一后盾。人类灵魂的捍卫者需要满足自己的感受,人类身体的捍卫者需要满足自己的肚皮——但这两者却合在一起,反抗着自己的内心。然而,即使是最卑贱的人也难以将他的大脑完全抛弃。从来就没有人信奉过荒悖;他们真正信奉的是不公正。人一旦抛弃自己的内心,就是因为他所追求的东西为内心所不容。当他极力鼓吹矛盾的时候,他知道会有人把这荒谬的重负承担下来,会有人为此去忍受折磨,甚至牺牲生命;任何一种矛盾的论调都以毁灭作为代价。正是受害者使得不公正成了可能,正是理性的人们使残暴无理的统治得以实现。凡是叫嚣着要反对理性的,其出发点都是为了剥夺理性的存在。凡是大肆鼓吹要自我牺牲的,其目的都是为了对才智进行掠夺。掠夺者向来是清楚这一点的,可我们却从不明白。现在到了我们睁开眼睛的时候了。现在我们被勒令着去崇拜的、装扮成上帝和帝王的东西,其实就是赤裸地扭曲着、没有心肝的无能之辈。于是这就成了新的理想和追求目标,成了生存的目的,并根据人们离此的远近来论功行赏。他们告诉我们说,现在是一个普通人的时代,只要设法不干活儿,任何人都能获得如此与众不同的称号。只要不出力,他就能跻身于高贵的行列,他即使配不上,也会享受荣誉,即使不劳动创造,也能得到报酬。可我们呢——我们必须为我们所拥有的才能而赎罪——我们必须在他的使唤下去养活他,他的享受便是我们所能得到的唯一回报。因为我们的贡献最多,我们的发言权就最少。因为我们的思考能力更强,我们就不能被允许有自己的任何想法。因为我们有付诸行动的判断力,也就没有了自由行动的权利。我们就会在那些不会干活的人所下达的指令和控制下工作。他们就会来分配我们的能量,因为他们自己一点都没有,要分配我们的劳动成果,因为他们自己根本不创造。你是不是认为这不可能,根本就行不通?他们也明白这一点,不明白的人是你——而他们就指望着你不要去明白这些。他们就指望着你继续如此,一直工作到超出人的极限,活一天就养活他们一天——一旦你倒了下去,会有另外的受害者在生存的压力下开始养活他们——而每一个继任的受害者都会更加短寿,你死的时候留下的是一条铁路,你的最后一位精神上的继承人死时,就只能给他们留下一块面包了。目前的这些掠夺者们对此并不担心。他们和过去所有掠夺者的前辈们想的完全一致——那就是只管他们这一辈子。掠夺在从前之所以能够代代不绝,是因为每一代都有层出不穷的受害者。然而今天——它无法再延续下去,受害者们罢工了。我们罢工是因为我们反对再去殉难——并且反对那个要求我们去殉难的道德规范。我们的罢工所反对的是那些认为人是为了他人而存在的主张,我们的罢工所反对的是吃人的道德,而不管它的奉献是肉体还是精神上的。除非根据我们自己的主张,我们不会通过其他的方式和人交往——我们的主张是这样一种道德规范,它认为人的最终目的是自己本身,而不是为了达到别人的目的而采取的手段。我们不想把我们的准则强加给他们,他们愿意相信什么就随他们的好了。但离开了我们的支持,他们早晚不得不相信我们的选择,才能继续生存下去。而且,这一次他们会彻底地认清他们的主张。这个主张只是因为得到了受害者的允许才能延续至今——因为受害者与这种行不通的准则发生抵触后愿意接受处罚。但这准则迟早会被打破,它是一种必须要有人违反才能生存壮大的准则,维持其存在的不是它那些信徒们的品德,而是违犯了它的罪人们的大度。我们已经决定再也不去做这个罪人,我们再也不会去触犯这个道德规范,我们要用一种它无法承受的方式将它彻底消灭:那就是遵守它。我们会去遵守和顺从它。在同这些人交往的时候,我们会不折不扣地遵照他们的价值准则,放过他们谴责的所有罪恶。思想不是罪恶吗?我们就让我们的一切思想成果都从社会上消失,让人们连我们的一丁点见解都无从知晓和利用。不是说能力是剥夺了弱者机会的自私的魔鬼吗?我们就撤出竞争,把所有的机会都让给那些无能之辈。不是说对财富的追求是贪婪和一切罪恶之源吗?我们再也不追求对财富的创造了。不是说挣的钱一旦超过了人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就是罪恶吗?那我们就只干最底层的活儿,凭自己的力气,生产出刚够眼前用的东西就行了——连一分钱、一个创意都不多留,免得祸害世人。不是说成功是罪恶,因为它牺牲了弱者吗?我们不再让弱者负担我们的野心了,让他们自由自在地离开我们去过好日子吧。不是说当雇主是罪恶的吗?我们再也不雇佣任何人了。拥有财产也是罪恶?那我们什么都不要了。在这个世界上去享受自己的存在也是罪恶?他们的这个世界里不存在我们想要的任何形式的快乐,而且——这是我们最难做到的——此刻,我们对他们那个世界的感受正是被他们极力宣扬为理想的一种情感:漠然——空白——零点——死亡的标记……我们已经把他们多少年以来一直声称想要得到的,以及当成美德所追求的所有东西都给了他们。现在让他们瞧一瞧他们是不是真的想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