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情同手足(第10/21页)
里尔登停下已经迈出的脚步,转回身来看着他的弟弟。
促使菲利普突然开窍的不是头脑里的想法,而是作为他唯一一种方式的那种阴暗的情绪:他感觉到恐惧正挤入他的喉咙,哆嗦着滑进他的肚子里——他看着这片厂房掩映在飘荡的火光里,一锅锅熔化的钢水穿行在精密的索道上,开启的炉膛里是烧得通红的煤炭,吊车借助无形的磁力,抓起成吨的钢铁从他的头顶上轰隆隆地驶过——他知道他很怕这里,怕得要命,如果没有面前这个人的保护和引导,他简直一步都不敢动——随后,他看着面前这个高大挺拔、轻松肃立的身影,这个人双眼炯炯,他的目光穿过石头和火焰,在这里建造了工厂——他马上意识到,他想要去逼迫的这个人,完全可以让一锅钢水提前一秒钟倾泻下来,或者让吊起的重量在偏离目标一尺的地方松开,一旦那样的话,他这个指手画脚的菲利普就不复存在了——他还能安然无恙的唯一原因便是,尽管他的心里想到了这些手段,但里尔登却不会有他那样的心思。
“咱们最好还是和和气气的吧。”菲利普说。
“你最好如此。”里尔登说着便走开了。
崇拜痛苦的人——里尔登凝视着他始终无法理解的敌人的身影——他们是崇拜痛苦的人。这个身影貌似庞大,却根本不值一提。对于他们,他全然没有感觉,就如同是要对无生命的物体,对从半山腰滑落下来会砸死他的石块动怒。人如果不想粉身碎骨,可以避开山坡,或者筑起一道防止滑落的墙——但是人却无法对于无生命的东西的无意义的运动表示出任何生气、愤慨或道义上的忧虑。不对,他想,其实更糟糕——他们是反对生命。
当他坐在费城的法庭里,瞧着人们审理他的离婚案时,仍然觉得他是个局外人。他目睹人们机械地说着套话,照本宣科地读着证词里骗人空洞的字句,玩着一场令人难懂、言之无物的文字游戏。在没有其他法律途径能让他获得解脱、无法陈述事实而阐明真相的情况下,他便花钱导演了这出戏——掌握他命运的并不是公正的法律原则,而是那个面容枯瘦、一脸狡诈的法官的肆意胡为。
莉莉安没有到庭;他的律师明知无用,还是不时向法庭示意。他们早就事先获悉了判决,并且都清楚是怎么回事,这已是多年来的惯例了。他们似乎堂而皇之地把它当成了他们的特权;他们看来没有把这当做一件要审理的案子,只当是例行公事一般,仿佛照本宣科便是他们的工作,而不必去管其中的含意,似乎是非问题在法庭里无关紧要。他们这些正义的执行者们明智地知道,正义根本就不存在。他们如同是一帮原始人,正在进行一场宗教仪式,其目的在于让他们摆脱客观现实。
但他这十年的婚姻是实实在在的,他心想——有权处置它的却是这样一些人,他今后是幸福还是遭罪就掌握在这些人的手上。他回想到,他对于婚约以及他所有的合同和法律义务曾经感到是那样的庄重——而他却看到,他小心翼翼遵守的法律居然就是这样地在进行着。
他注意到,法庭上的傀儡法官像他的同案犯那样诡秘而心照不宣地瞟了他一眼,便开始了审判。当他们发现这间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的目光堂堂正正的时候,他们的眼里便开始有了怨毒。令他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在他们看来,他就是个手脚被捆、走投无路、只能使出贿赂手段的阶下囚,应该把花钱买通的这出闹剧当做真正的法律程序,应该认为那些压迫他的法令仍具有道德上的约束力,他对司法人员的腐蚀是犯罪行为,要怪就怪他,与他们可无关。这就如同是指责被打劫的人在感化劫匪一样。但是——他心想——在强取豪夺的政治正猖獗的这些年,受到指责的不是那些掠夺的政客,反而是被捆绑住的企业家,不是那些用法律做人情的贩子,反而是那些被迫出高价买下它的人;在好几代人进行的抵制腐败的改革当中,采取的措施并非是去解救受害的人们,而是赋予那些敲诈者更多可以去敲诈的权力。他想到,受害者唯一的过错,就是把这一切当成了他们自己的过错。
当他从法庭出来,在这个阴暗的午后沐浴在充满凉意的小雨中时,他感觉到和他已经离异的不仅仅是莉莉安,也包括了他目睹的这一过程中的整个人类社会。
他的律师是个受过传统教育的老者,神情间似乎巴不得想去洗个澡。“喂,汉克,”他只是问了一句话,“眼下你那里有没有什么掠夺者们特别想要的东西?”“我没觉得,怎么了?”“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我本来还以为有些地方会有压力和节外生枝,可这些家伙看都不看就放了过去,依我看,似乎是高层有了什么指示,不让他们为难你。他们是不是在酝酿什么针对你工厂的行动?”“这我不知道。”里尔登说——同时惊讶地听到了他心中在说:我也不在乎。
就在同一天下午,他在工厂里看见那个“奶妈”急匆匆地向他奔了过来——他那颀长而轻盈的身形里流露出迅疾、窘迫和下定决心后的神情。
“里尔登先生,我想和你谈谈。”他的声音有些胆怯,但却异常坚决。
“说吧。”
“我想问你件事,”小伙子的表情郑重而严肃,“我希望你明白,就算你不答应,我也还是要问……还有就是……如果问得太冒昧了,你就尽管骂我好了。”
“好啊,你说说看。”
“里尔登先生,你能否给我安排一份工作?”尽管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一如往常,但依旧掩饰不住他好几天来在这个问题上激烈的内心斗争。“我想辞掉现在的职务去工作,我是指真正的工作——像我当初所想过的那样,干炼钢这一行。我希望能自食其力,实在是不想再当寄生虫了。”
里尔登忍不住笑了,模仿着某人的语气提醒道:“现在干吗要把话说得这么绝呢?如果我们不说丑话,就不会有丑陋,并且——”然而,他发现小伙子的脸上完全是一副绝望般渴求的神情,便不再说下去,也收敛了笑容。
“我是认真的,里尔登先生,我也清楚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我实在不愿意一边拿着你的钱,一边无所事事,去干那些使你再也挣不到钱的事情。我知道,眼下还在干活的人都和我一样是受了混蛋们的蒙蔽,可是……去他妈的吧,假如没有别的选择,我宁愿如此!”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请原谅,里尔登先生,”他把脸别过去,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过了一阵,他便恢复了麻木不仁的口气,“我不想再做什么分配副主任了,我不知道我对你还有什么用处,我是有一张铸造专业的大学文凭,可那东西其实一钱不值。不过我觉得在这里的两年让我学到了一点东西——如果你愿意用我的话,无论去做清洁工还是收拾废料,只要你能信得过我,我就辞掉这个副主任的职务,不论是明天还是下个星期,就算现在也行,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开始干。”他说话时始终没有看里尔登的眼睛,并非是在躲避,而是觉得自己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