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情同手足(第14/21页)

此时,明尼苏达的人们正在占用每一条副线上的车厢,他们把停在摩萨比山岭上的车厢和等在保罗·拉尔金的矿场上待装零散矿石的车皮都抢了过来,把小麦倒进一节节装运矿石和煤炭的车厢,倒进用栅栏围成的货车里,金黄的小麦如涓涓细流,随着吱吱摇晃的车厢一路散落在轨道的两旁。他们把小麦倒进了客车的车厢,将座位、行李架和所有固定的部位填得水泄不通,只要能把麦子运出这里,即使货车会因为拉簧突然断裂,或者邮件箱突然起火引起爆炸而一头扎入道旁的沟里,他们也顾不得了。

他们一心只想动起来,甚至不去想行动的目的,犹如一个中风的人突然意识到身体再也不能动,便带了疯狂、僵硬、令人难以置信的抽搐去反抗。已经找不出其他的铁路公司:詹姆斯·塔格特把它们都赶尽杀绝了;大湖区上运船不再:保罗·拉尔金把它们全都赶走了。现在剩下的只有一条铁路,以及几条侥幸存留下的高速公路。

等候已久的农民们既无地图和汽油,又无喂马的饲料,便开着卡车,赶着大车,陆续盲目地上了路——他们向南走去,觉得南面什么地方应该有面粉厂,他们不知道前方的道路有多遥远,但清楚身后只有死路一条——在行走之中,有的倒在了路上,有的则落进水沟,或者从烂掉的桥上掉了下去。一具农民的尸体在距离他卡车南面半里地之外的沟里被人发现,他脸朝下趴在地上,手还紧紧地抓着肩膀上的一袋小麦。随后,明尼苏达的旷野上空乌云密布,雨水将等候在火车站的小麦全部泡烂,鞭打着堆在路旁的麦垛,把金黄的麦粒冲到了泥土之中。

华盛顿的那些人是最后遭受恐慌袭击的对象。他们关注的并非明尼苏达的事态,而是他们的那些交情和承诺已经岌岌可危;他们不考虑麦收的下场,而是在思量着那些手握大权、头脑空空的人在情急之下,会有什么难以预料的举动。他们按兵不动,回避着所有的哀求,在高声喊叫着:“太荒唐了,根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塔格特的人向来能够把麦子按时运走,他们会有办法的!”

终于,明尼苏达州的州长向华盛顿请求派军队镇压已经失控的暴乱——于是,两小时之内便有三道命令发布了出去,勒令全国各地的火车一律停驶,全部车厢火速调往明尼苏达。韦斯利·莫奇签发了命令,叫基普妈妈马上把车皮给腾出来。但是为时已晚,妈妈的货车已到加州,是为那里的一个由信仰东方简朴生活的社会学者和从事彩票赌博的生意人组成的改革团体送大豆去了。

明尼苏达州的农民们正放火焚烧自己的农场,他们捣毁了扬谷机和县城官员的住宅,沿着铁路线相互争斗起来,有的人去扒铁路,有的人则奋不顾身地去保护——暴力的结果只能是横尸在废墟般的城镇街头,还有那茫茫黑夜中死水暗流的地沟里。

随后,便只剩下沤烂的麦垛散发出的呛鼻的恶臭——原野上腾起几道浓烟,一动不动地垂立在笼罩了一片凄惨景象的空中——此时,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一间办公室里,里尔登正坐在桌前,看着一份破产者的名单:他们是农具制造厂商,既得不到货款,也无力还他的账。

收获的大豆没能流入全国的市场:因为它不是过早地被收割,就是已经发霉,无法食用。

十月十五日的晚上,纽约城内塔格特终点站地下控制塔里的一根铜缆断了,信号灯彻底熄灭。

这根铜缆的断开造成了交通系统的连锁式短路,代表通行和危险的指示灯从控制塔内的仪表板和铁道上一起消失。红绿两色的玻璃罩没有变色,但它们死死瞪着的玻璃眼球里却见不到生命的光芒。在城市的边上,一串火车聚集在终点站的入口处,仿佛被血栓挡在血管里、无法到达心脏的血液,在沉寂之中越堆越长。

那天晚上,达格妮正坐在韦恩·福克兰酒店私人包间内的一张餐桌前。蜡烛油一滴滴地落在银烛台座上的白色山茶花和月桂枝头上,缎子桌布上是用铅笔写下的数学公式,一截抽剩的雪茄漂浮在洗手用的小碗里。在桌旁,面冲着她正襟危坐的六个人分别是韦斯利·莫奇、尤金·洛森、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克莱蒙·威泽比、詹姆斯·塔格特和库菲·麦格斯。

“为什么?”当吉姆要她一定去赴晚宴的时候,她这样问道。“这个……因为我们的董事会下周要开会了。”“然后呢?”“对咱们的明尼苏达铁路将要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这你一定感兴趣吧?”“这事要在董事会上决定吗?”“这个嘛,也不尽然。”“是不是要在今天的晚饭中决定?”“不一定,不过……哎,你干吗总是要那么绝对?本来就没有什么一定的事。再说,他们坚持要你去。”“为什么?”“这理由难道还不够吗?”

她没问这些人为什么把重要的决定都放在这种聚餐的时候去做,她知道他们向来如此。她知道,在他们乱哄哄、装模作样地开理事会和委员会并做出激烈的争论之前,决定早就在私下的场合里——在午餐会上、在晚宴和酒吧里达成了,事情越是重大,决定的办法就越随意。他们还是头一回邀请她这个外人和对手来参加这个秘密的会议。她想,这说明他们需要她,也许他们迈出了退让的第一步。这个机会她可不能放过。

然而,一坐进烛火通明的餐厅内,她就深知她根本就没有任何机会。她急躁地感觉到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因为她找不到任何原因,但又实在懒得去问。

“我认为,这你也会同意的,塔格特小姐,现在还让明尼苏达州继续留有铁路似乎已经没有经济上的必要……”“我相信,即使是塔格特小姐也会同意,似乎应该采取某种暂时的紧缩……”“有时候需要为了大局而牺牲局部,这一点没有人会否认,就连塔格特小姐也同样不会……”听到她的名字每隔半小时就会在谈话中被人提到,但讲话者在提到的时候敷衍了事,甚至连眼睛都不往她这个方向看一下,她搞不懂他们让她来究竟想干什么。他们并没有让她觉得是在试图征求她的意见,真正的企图比这险恶得多:他们妄想让自己相信她赞成他们的意见。他们时而会问她问题,却在她的一句答话尚未讲完时便将她打断。他们需要的似乎是她的认可,根本就不愿意听她是否真的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