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露易丝·科莱的叙述(第4/6页)

他为什么要如此这般羞辱我?我相信,情况并不像在恋爱中常见的那样,我的那些最初让他着迷的性格——我的活泼、自由以及我与男人们平等相处的感觉——后来却让他恼火。事情并非如此,因为他一开始就用这种古怪的、熊样的粗暴方式对待我,即使是在他深深爱着我的时候,他也是如此。在给我写的第二封信中,他写道:“我每每看到摇篮就会想到坟墓;看到赤身裸体的女人,我就想象到她变成一具白骨时的模样。”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恋人所表达的感情。

也许,子孙后代会轻而易举地得出答案:他鄙视我,因为我是可鄙的;同时也因为他是个伟大的天才,所以他的判断必然是正确的。事实并非如此,过去不是,现在也绝非如此。他怕我:那就是他对我残忍的原因。他怕我,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人们熟知的,另一种是不为人知的。第一种情况是说,他像许多男人怕女人一样,因为他们的情人(或他们的妻子)了解他们。在有些男人还没有完全成年时,他们就是这样:他们希望女人了解他们,因此把他们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女人;后来,当女人真正了解了他们,他们反而憎恨起这些了解他们的女人。

第二情况——更为重要的情况——是他怕我是因为他害怕他自己。他害怕自己也许会完全爱上我。这不只是害怕我可能会侵人他的书房与他的独处;而且害怕我可能会侵人他的心房。他残忍地对我,是因为他要把我赶走;他要把我赶走,是因为害怕他会完全彻底地爱上我。让我把我私下里所相信的事情告诉你:在古斯塔夫眼里,我象征着生命,但他对此只是一知半解,他强烈地拒绝我,因为我刺激了他内心深处的耻辱。而这是我的过错吗?我深爱着他;我希望给他机会来回馈我的爱,还有什么比这更为自然的事呢?我挣扎着,不只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了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允许自己去爱。他说过,幸福有三个前提条件:愚蠢、自私和健康的身体。他只肯定自己拥有其中第二个条件。我与他争,与他吵,但是他却想要相信,幸福是不可能得到的;这倒给予了他某种莫明其妙的安慰。

他是一个很难让人去爱的人,那是肯定的。他的心是那么遥远,那么孤僻。他为此羞愧,小心翼翼。他曾告诉我,真正的爱情可以忍受对方的别离、死去和背叛;真正的恋人可以十年不相见。(这样的话没有打动我;我只是得出结论,如果我不在、背叛了他或者死去了,他都会觉得很轻松自在。)他喜欢自我吹嘘说,他爱上了我;但我从未见过一种不那么急不可耐的爱情。“人生像骑马。”他曾给我写信说,“过去我常常喜欢骑马飞奔;现在我喜欢步行。”写这样的话时,他还没有到三十岁;他在没有年老时就认定自己年老了。至于我吧……驰骋!驰骋!头发在呼呼的风中飘舞,发自肺腑的笑声回荡在空中!

认为他自己热恋着我,那是对他的虚荣心的恭维;克制自己与放纵自己一样,我相信,都会给他一种他自己不愿承认的欢愉:他不时渴望得到我的肉体,但始终禁止自己去得到我。他过去常说,与大多数的女人相比,我不像一个女人;说我长着女人身,男人心;说我是一个hermaphrodite nouveau,属下第三性别。他多次和我讲起这种愚蠢的理论;但是,事实上,他只是在告诉他自己:他向我说明了我不像一个女人,那么我越不像女人,他就越不需要像我这样的情人。

最后我终于明白了,他最需要从我这儿得到的是一个聪慧的伙伴,一种精神的恋爱。在他艰辛创作《包法利夫人》的那些岁月里(尽管也许不像他常喜欢说的那样艰辛),一天结束的时候,他寻求一种脑力的放松。由于体力上的放松对他来说太复杂,包括了太多的他不能完全掌握的内容。他常常会坐下来,坐在一张桌子旁,拿起一张纸,向我发泄。你不觉得这个形象高抬了我吗?我并不是有意为之的。过去出于忠贞而相信古斯塔夫的那些假意,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顺便提一下,他从没有用密西西比河的河水给我的乳房洗礼;我们之间唯一传递过瓶子的事是我寄给他一些塔布雷尔水,让他不再脱发。

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种精神恋爱并不比我们情感上的恋爱容易。一方面,他粗野,笨拙,好欺负人,自视清高;另一方面,他又温柔,多情,热情忘我。他不讲规矩。他拒绝完全接受我的思想,正如他拒绝完全接受我的感情那样。当然,他一切都清楚。他告诉我,在心理上他已六十岁了,而我还只有二十岁。他告诉我,如果我一直喝水而不是喝酒的话,我会患上胃癌。他告诉我,我应该嫁给维克托·库赞。(而维克多·库赞在这点上的意见是,我应该嫁给古斯塔夫·福楼拜。)他把他的作品寄给我。他把《十一月》寄给我。这个作品很弱,很一般;我没有加以评论,只是暗自掂量。他把《情感教育》的第一版寄给了我;我并没有被它深深吸引住,但我又怎么能不称赞它呢?我的称赞遭到了他的指责。他给我寄来了他的《圣安托万的诱惑》;我真的喜欢这个作品,并告诉了他。他再一次指责我。他说,我所喜欢的那些部分,他敢肯定,是那些最容易写的部分;他声称,我那些谨慎提出的修改建议只会削弱他的书。我对《情感教育》表达出的”过度热情”使他深感“震惊”!这就是一名默默无闻的、没有发表过多少作品的外省作家对一个著名的(他声称所深爱着的)巴黎诗人的赞美的感谢!我对他作品进行评论的价值只在于构成了他给我上艺术课的恼人的借口。

我当然知道,他是个天才。我始终把他视为一个出色的散文作家。虽然他低估了我的才能,但我没有理由贬低他的天赋。我可不像臭不可闻的杜康,他骄傲地声称自己与古斯塔夫有多年的交情,但总是不承认他的天赋。我参加过讨论我们同时代的优秀作家的宴会,在这些宴会上,每当提到一位新作家的名字的时候,杜康总会彬彬有礼地纠正大家的看法。“那么,杜康,”最后,有人略显不耐烦地说,“你如何看待我们亲爱的古斯塔夫?”杜康赞同地笑笑,一只手的五个指尖轻拍着另一只手的五个指尖,一副小心而公正的样子。“福楼拜是一个拥有罕见天赋的作家,”他回应说,以一种令我大为吃惊的方式使用了古斯塔夫的家姓,“但是他体弱多病的身体,使他无法成为一个天才。”你一定会以为他在练习写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