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学之事(第4/5页)

“你,那个,”露丝·梅朝一个孩子伸出四个手指,“走四步剪刀步。”

被选中的孩子大张着嘴巴,唱起升调四个音符的歌:“玛——达——梅——伊?”

“对,可以。”露丝·梅亲切地回答道。

小男孩两腿交叉,先微微后仰,然后才一扭一摆地向前走两步,再走两步,简直像只会数数的螃蟹。

我在一旁看了很长时间,震惊不已地发现露丝·梅竟然背着我搞出了这么多名堂。这些孩子每一个人都能跨大步、踏碎步、走剪刀步,甚至还会一些露丝·梅发明的步法。她勉强让我们加入了游戏,我们也勉强玩起了游戏。于是在接下来的好几天下午,乌云密布的天空下,我们几个——包括常常“趾高气扬的”蕾切尔——都在玩“妈妈,我可以走吗”。我试图把自己想象成正在 完成某种传教的任务,才让小孩子们聚到了身边。因为那些孩子身高只到我腰际,要我承认自己在和他们玩稚气十足的游戏,实在好尴尬。但那时候我们对自己、对彼此都腻烦了,有人做伴一块儿玩实在让人难以抵挡。

但我们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因为毫无悬念——刚果孩子总是超过我们,赢得游戏。当我们想方设法用剪刀步或随便什么步法来增加距离时,姐妹们和我有时候会忘了问“妈妈,我可以走吗”这句话。而其他孩子根本就不会忘。对他们来说,喊一句“玛——达——梅——伊”是他们死记硬背下来的游戏步骤中一个烂熟于心的环节,而对我们来说,那就像“是,夫人”和“谢谢你”之类的话一样,是句可用可省的礼貌用语。如果你好好想一想,就会发觉在刚果孩子对这游戏的理解里,并没把礼貌或粗鲁考虑进去,一如玛土撒拉对我们的谩骂或诅咒。看着游戏是如何让懂得规则却不懂上帝训诫的人获胜,总让人有种奇怪的失落感。

但“妈妈,我可以走吗”打破了坚冰。当其他孩子摸清了露丝·梅颐指气使的脾气后,就渐渐跑开了。只有一个男孩留了下来。他叫帕斯卡,或类似这样的名字。他激烈夸张的手势语言俘获了我们。帕斯卡是我的恩昆迪:我在刚果的第一个朋友。他的身高差不多能达到我三分之二的高度,但他比我壮得多。对我们俩来说都很幸运的是,他拥有一条卡其布短裤。虽然这短裤的后面有两个磨损出来的破洞,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屁股,但这也没什么。我很少会跟在他后面,除了爬树。比起纯粹的赤身裸体,这样的效果根本不会让我觉得有多难为情。我认为自己还是不可能和一个完全光着的男孩交朋友的。

“贝托恩基图塔萨拉 ?”他会以打招呼的方式来问我,“我们干点什么呢?”这是个好问题。我们待在一起的时候,主要由帕斯卡来告诉我我们见到的任何一样东西的名字,包括那些我从没想过会见到的东西。比如,班加拉 ,就是差点让我们死翘翘的毒木树。最后,我学会了怎么去发现、避开它那光滑亮洁的叶片。他还跟我讲了恩贡迪 ,就是各种天气:玛瓦拉拉指远方下雨,这儿不下。当雷声隆隆,闪电照亮草地,便是努尼恩多罗 ;雷声不那么响,闪电不那么亮,就叫作恩卡兹恩多罗 。意思分别是“男孩雨”和“女孩雨”,他说的时候就指着他的私处和我的私处,但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还有其他涉及男孩和女孩的词,像右和左:字面意思就是男人手和女人手。我们成为朋友之后,这一类讨论持续了好几个礼拜。那是在帕斯卡发现我其实不是男孩,而是个穿裤子的女孩(于他而言完全是新鲜事物)之后了。这消息让他震惊不已,但我不想就他如何发现说得太多。总之跟在灌木丛里撒尿有关。但帕斯卡很快就原谅了我,这很不错,因为根本找不到和我年龄相当、性别相同的朋友,基兰加与我同龄的女孩都忙着拖木柴、扛水、带孩子呢。我搞不明白的是帕斯卡为什么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闲逛,而他的姐妹们却不行。当小男孩们跑来跑去,假装互相射击,倒在路上装死的时候,看上去是小女孩们在经营着整个国家。

但帕斯卡是个好伙伴。我们面对面蹲着时,我就会打量他的大眼睛,尝试教他英语单词:palm tree(棕榈树),house(房子),run(跑),walk(走),lizard(蜥蜴),snake(蛇)。帕斯卡可以准确地把这些单词重复给我听,但他显然没想去记住。如果是他从没见过的东西,比如蕾切尔的天美时手表,上面有根长长的秒针,他就会多加留意。他还想知道蕾切尔头发的名字。嘿儿,嘿儿 ,⑨ 他会一遍遍地重复,好像那是某种他阴差阳错从没见过的食物的名字。后来我才明白,我应该告诉他的是“金发”。

我们一成为朋友,帕斯卡就借来一把大砍刀,砍甘蔗给我嚼。他砍得很猛,把甘蔗砍成一根根棒冰的长度,再把大砍刀放到他父亲的吊床旁边。基兰加的大多数人一笑就露出黑色的牙床,毫无疑问和这里人吸甘蔗汁的习惯有关,母亲从来不会错过揭示这种关联的机会。但帕斯卡的牙齿很有劲,也很白,所以我也决定试一试。

母亲不在的时候,我就邀请帕斯卡来我们家的灶间玩。我们在弥漫着香蕉味的黑暗中潜行,打量着木柜台上方的墙面——母亲把杂志上撕下来的图片都用大头钉钉在上面。我觉得,这些家庭主妇、儿童、香烟广告上的帅气男人就是她的伴侣,如果主有机会引领父亲来到灶间,他肯定见不得这些画。但那是不可能发生的。母亲还在那儿钉了张艾森豪威尔总统的相片。在这一片昏暗之中,总统球茎似的苍白脑袋犹如电灯泡般闪着白光。艾克就是我们的电!但帕斯卡总是对掏摸面粉袋更感兴趣,他有时候能掏出一小把雀巢奶粉。我觉得那东西让人恶心,他却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好像那就是糖。

作为对初次品尝奶粉的回报,帕斯卡带我去看了一棵树,我们可以爬上去找鸟窝。我们掂量过那些粉嫩的雏鸟后,他就抓起一只塞进嘴里,吃枣子似的嚼了起来。他好像很享受,还抓了只雏鸟给我,打手势让我也吃。我很清楚他什么意思,但我拒绝了。看起来他不像是失望到要把那一整窝雏鸟全都吃下去。

有天下午,帕斯卡向我展示了怎么搭一座六英寸高的房子。他蹲在番石榴树荫底下,把一根根小树枝笔直地插进土里。他把小枝排成墙壁,又编篮子似的用一条条树皮在四周裹了一圈。他朝尘土吐唾沫,弄成红色的烂泥,再拍到墙上,直到把墙壁全部盖住。最后,他郑重其事地用牙齿把棕榈叶的两端咬掉,做成屋顶。搭完后,他蹲在脚后跟上,皱着眉头热切地瞅着自己的作品。我意识到,帕斯卡的这栋小房子和他住的那栋房子,无论材质还是设计都一模一样。只是大小上有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