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第22/26页)
对于仇恨我们倒是颇有把握。在喧闹、危险和疲乏劳累的时候,人类神经紧张不安,易于产生极端情绪,因此,只要把这种敏感性往正确的渠道上引导就可以了。若他良心上过不去,就扰乱他的心神。让他为自己的仇恨之心辩解,说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替那些妇女儿童去恨,虽然一个基督徒被告知要宽恕自己的仇敌,但没有说要他去宽恕其他人的仇敌。换句话说,让他认为自己有资格同情那些妇女儿童,有资格替她们去恨,却没有资格把她们的敌人看成是自己的敌人,使这敌人成为自己从严格意义上说要去宽恕的对象。
不过,仇恨最好与恐惧结合在一起。在一切罪之中,唯有怯懦胆小是完全痛苦的——不敢期待未来,不敢感受现在,不敢回忆过去;仇恨则会带来些许快感。因此,一个心里害怕的人常常以仇恨作为补偿,弥补自己担惊受怕的痛苦。他怕得越厉害,就会恨得越厉害。仇恨还是一剂了不起的止痛药,可以医治羞耻感。为了重创他的仁爱之心,你应该首先挫败他的勇气。
这是一个烫手山芋。我们已经使人类为自己的大多数罪感到骄傲了,怯懦胆小却是个例外。每当我们几乎就要成功地让他们为自己的怯懦胆小自鸣得意的时候,仇敌就允许一场战争、一次地震,或其他某种灾难发生,勇气立刻变得极其宝贵可爱起来,如此显而易见,连人类都可以一眼看出它的可贵,于是我们所有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所以,现在至少还有一种罪会让他们从心底里觉得羞耻。在我们的病人们内里引出怯懦之心的危险在于,我们可能会让他们真正认识自我,进而厌弃自我,最终导致悔改和谦卑。实际上,在上一场战争中,成千上万的人就是因为发现自己怯懦胆小,才首次发现整个道德世界的。在和平年代,我们可以让他们当中很多人彻底忽视善与恶;在危险处境中,善恶问题粉墨登场,逼着他们去正视,连我们也无法使他们对此视而不见。一个残酷的问题摆到了我们面前,让我们进退两难。我们若在人群中倡导公义仁爱,就正中仇敌下怀;而我们若指引他们行奸邪之道,就迟早会导致(因为他允许这样的行为导致)一场战争或一次革命,于是,“是怯懦退缩还是勇敢向前?”这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就会把成千上万人从道德昏睡中唤醒。
实际上,这可能是仇敌创造出一个危险丛生之世界的动机之一——在这样一个世界里,道德问题确实变得尖锐起来。和你一样,祂也知道勇敢不仅仅是德性中的一种而已,而且还是每一种德性在经受考验时的表现形式,也就是说,在最为真实的那一刻的状态。仁爱若屈服于危险,就只是有条件的仁爱,诚实或恩慈也是如此。在危险临近之前,彼拉多一直很仁慈。
因此,我们若把你的病人变成了一个懦夫,很可能只是得失参半而已;他可能会因此过多地了解自己!当然,机会总是有的,这人意识到自己胆小后会感到羞耻,不要麻醉这种感觉,相反,要加深这种羞耻感,并制造出绝望。这样就打赢了一场大仗。这表明,他之所以相信并接受仇敌赦免了自己其他的罪,只是因为他还未充分意识到那些罪有多么邪恶——而对自己内心深处引以为耻的罪,他无法寻求宽恕,也不相信自己可以得到宽恕。但怕就怕你已经让他在仇敌的学校里学得过于深入,以致于他知道,绝望是一种罪,而且比任何一种引起绝望的罪都要严重。
至于如何诱使人变得怯懦胆小的那些具体技巧,不需要说得太多。要点就是,事前预警可以加深恐惧。你的病人被勒令遵行的那些公共预警措施,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例行公事,不再有加深恐惧的效果。你应该让他在脑子里(就是靠近他要尽忠职守这一清醒意图的地方)不住盘算,为了让自己更加安全些,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让他的思想远离那个简单的法则(“我要坚守岗位,做某某事”),使他的心思意念绕到一连串想象出来的救命稻草上去(如果我极不愿意看到的A情况发生了——我还可以做B——而若发生最糟糕的状况,还有退路C)。可以使他去迷信,只要他没意识到自己在迷信就行。关键是要让他感觉到,除了仇敌以及仇敌所提供的勇气之外,自己还有某种东西可以依靠,这样一来,下意识里所有那些小小的保留会把恪尽职守这一承诺刺得千疮百孔。为了预防“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他会逐渐积攒起一系列想象中的应急方案。你可以让他在不知不觉之间认定,最糟糕的情况应该不会发生。然后,在真正恐怖降临的那一刻,你就赶紧让这种侥幸想法涌入他每根神经和肌肉,他还没搞清楚你要干嘛,就已铸成大错。要记住,怯懦胆小的行为才是关键;害怕的情绪本身不是罪,尽管我们很欣赏,却对我们没有半点好处。
疼爱着你的叔叔
私酷鬼
30
亲爱的瘟木鬼:
你是不是以为派你到这个世界上纯粹是为了让你自我消遣而已?有些时候我真怀疑你就是这么想的。我根据地狱警察局的报告而不是你那空洞得可怜的报告推断,那个病人在第一次袭击期间的行为简直是糟糕透顶。他一度非常害怕,并认为自己是个十足的懦夫,因此没有丝毫骄傲的感觉;但是,他恪尽职守,甚至还可能做了一些分外之事。面对这一场大危机,你所有的功劳就是让他对一只绊倒他的狗发火、多抽了一些烟、忘记了一次祷告。你有困难,向我发牢骚又有什么用?你若要根据仇敌那种“公正”观,提出要把时机和你的动机考虑在内,那信奉邪教的指控会不会落到你头上,我就不能保证了。无论如何,你很快就会发现地狱的公平是极为现实的,而且只关心结果。把吃的带回来给我们,否则就把你给吃了。
你说你仍盼望能从病人的困倦疲乏上得到些好的结果,这是在你信中唯一一段有建设性的话。话说得是够好的。但这个结果不会自动奉送到你手上。困倦疲乏能够让人变得极度温和、心境平和,甚至还会产生出像洞察力这样的东西。你若常看到人因为疲倦而生气、怨恨和不耐烦,那是因为那些人有能干的魔鬼相伴。适度的疲倦反而比完全精疲力竭更能滋生出暴躁脾气,这似乎说不通,但事实却正是如此。这部分取决于身体因素,部分取决于其他原因。单单有那样的疲倦还不能制造出这愤怒。对一个疲惫不堪的人提出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要求才能引发怒火。不管人期盼的是什么,他们很快就会认为自己有权得到那些东西: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这种失望感转化为受伤的感觉。如果人们已经接受了那些无法补救之事,如果他们对解除痛苦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并且不再思考下一刻会发生些什么,他们就开始有陷入谦卑温顺之疲倦的危险。因此,为了从病人的疲倦中取得最好的结果,你必须要煽起那些终究会落空的盼望。要让他相信空袭不会再来了,并使那些看似正确的理由在他脑子里生根发芽。让他希望明晚可以睡个安稳觉,并使他不断用这个想法安慰自己。因为人们常会在压力就要结束的这个关口感觉自己几乎无法支撑下去,或者是在他们认为压力快要结束的时候有难以为继的感觉;就让他认为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进而将疲倦困乏夸大。和怯懦问题一样,在这里要避免的一件事就是完全委身。不管他怎么说,不要让他下定决心默默地忍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而是“在一段合理的时间内”逆来顺受——然后让这段合理的时间短于考验可能要持续的时间。不需要短太多;在痛苦的终结几乎就在眼前的时候(要是他们知道这个,就不会屈服了)使人缴械投降,是我们在攻击忍耐、仁爱和刚毅时的乐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