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第23/26页)
我不知道病人是否有可能在极度疲倦的时候去和那个女孩见面。事实上,累到某种程度后,疲倦让女人变得话多,让男人变得话少,如果他去见那女孩了,就要充分利用这一点。从这里可以滋生出很多私底下的嫌隙厌恶,连恋人也不例外。
病人现在正亲眼目睹的一幕幕景象也许不会成为在理性上攻击信仰的素材——他的理性已经不在你掌控之下了,这是拜你之前的失败所赐。不过,还有一种情感上的攻击可以尝试。当他第一次看到断壁残垣上血肉横飞的时候,就让他感觉这是“世界的真实面目”,而他的宗教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你会注意到,他们对“真实”这个字眼的理解已经被我们搅得含混不清了。他们告诉对方,某种强烈的精神体验“只不过是在一幢灯火通明的房子里听了些音乐罢了,这就是真实发生的一切”;在这里,“真实”是指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简单事实,独立于这次经历中他们实际感觉到的其他内容。另一方面,他们也会说“你在这里坐在靠背椅上,对高台跳水倒是能侃侃而谈,不过,还是等到你自己站到台子上,明白真实的高台跳水是什么滋味以后再高谈阔论不迟。”在这里,“真实”用来表达相反的意思,不是指有形的事实,(这些事实在他们坐在靠背椅上面谈论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而是指有形事实作用于人类意识后产生的感情效应。这个字眼的两种用法全都无可厚非;不过,我们的工作就是要让这两种含义并行不悖,这样一来,“真实”这个字眼的动人内涵可以根据我们的需要,一会儿是这种含义,一会儿是那种含义。目前,我们已经把基本规则在他们中间很好地建立起来了,即在所有让他们更加快乐或更好的经历当中,只有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是“真实”的,精神因素则是“主观”的;而在所有那些让他们沮丧或败坏的经历中,精神因素就是重要现实,忽略了它们就是在逃避现实。这样一来,在出生时,流血和痛苦是“真实”的,而喜悦只不过是一种主观感受;在死亡时,恐惧和丑陋则揭露出了死亡的“真实含义”。一个被憎恶之人的可恨之处是“真实”的——在仇恨中,你看到的是人们的本来面目,于是幻想破灭,醒悟了过来;而所爱之人的可爱之处,只不过是一团主观的障眼迷雾,掩饰着一个性欲或钱财方面的“真实”内核。战争和贫困的可怕是“真实”的;和平与富足则纯粹是一个物质事实,只不过碰巧人们对这些事实过于动感情而已。这些受造物常常指责别人贪得无厌,“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但由于我们的辛勤工作,他们更多时候是处在喂马儿吃饱草之后,却让马儿闲着不跑的尴尬境地。只要处理得当,你那病人看到尸横遍野时的悲愤之情,会轻而易举地被他当成是对真实的启示,而快乐的孩子或晴朗天气所带来的愉悦之感,则纯粹是在感情用事罢了。
疼爱着你的叔叔
私酷鬼
31
我亲爱的、最最亲爱的瘟木鬼,我的小乖乖,我的心头肉:
现在,一切都完了,你哭哭啼啼地跑过来,说我称呼你的用词一向非常亲热,你问我,是否所有这些从头到尾都只是说着玩的,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才不是这样呢!放心好了,我爱你,正如你爱我一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一直以来都渴望得到你,就像你(可怜的傻瓜)渴望得到我一样。区别在于我比你更强大。我想它们现在要把你交给我了,或者把你的一小块分给我。我爱你吗?哎呀,当然爱了。你就像我一直念念不忘、垂涎不已的一小口珍馐美味一样。
你让一个灵魂从你指缝间溜走了。这一失败致使饥荒加剧,愤怒的嗥叫在整个喧嚣王国回荡,刺破层层地狱,直传到最深处王的宝座那里。一想到这个我都快要疯掉了。它们从你手中把他夺走的那一刻所发生的事情,我再清楚不过了!当他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他的眼睛忽然一亮(难道不是吗?),这时,他认清了你在他身上曾经占据过的那块地方,然后知道该处已经不再受你控制了。好好想想(就让你垂死挣扎的剧烈痛苦从这里开始吧)他在那一刻的感觉如何;就像久治不愈的一个疮口脱痂,就像他从一层丑陋无比、硬邦邦的癣疮中破壳而出,就像他永远而彻底地脱下一件肮兮兮、湿漉漉、黏糊糊的衣服。地狱为证,他们还在世间的时候,看到他们脱掉肮脏不适的衣服,泡在热水里,把自己放松的四肢舒展开来,发出快乐的呻吟时,我们就已经够痛苦的了。更何况这次是终极解脱,彻底洁净?
这事越想就越严重。他这么容易就过关了!没有那种愈发加深的疑惧,没有医生的宣判书,没有被送去护理院,没有被抬进手术室,没有对活下去抱有虚幻希望;只有刹那间纯粹的释放。上一刻看上去是我们完全掌控的世界:炸弹的尖啸声、房屋的倒塌声、嘴唇上和肺里都满是烈性炸药的臭味、脚步沉重而疲倦、心由于恐惧而变得冰冷、头晕目眩、大腿剧痛;下一刻,所有这一切都过去了,就像一个噩梦一样结束了,这一切永远不再重要了。一败涂地的傻瓜!你就没注意到这个在地上出生的寄生虫进入新生命时有多么自然吗?就好像他天生就该得到新生一样。就在眨眼之间,他所有的怀疑怎么能全都变得可以一笑置之了呢?我知道这个家伙要自言自语些什么!“是的。当然。一向如此。所有的恐怖之事都遵循一样的程序,越来越糟,然后把你逼上绝路,当你以为自己肯定会崩溃的时候,看哪!你从窄缝中脱身出来,一切忽然好转。牙拔得越来越痛,之后那颗坏牙就拔出来了。梦成了一场噩梦,之后你就醒过来了。你渐渐死去,后来死亡,之后你就超越了死亡。我以前怎么会去怀疑这一点来着?”
在他看见你的时候,他也看到了它们。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踉跄退后、头晕目眩,它们伤你的程度比他被炸弹炸伤的程度更重。这个用泥巴捏出来的东西可以挺直腰杆站在那儿和诸灵交谈,而你作为一个灵,只有在一旁哆嗦的份儿,真是潦倒落魄啊!你或许巴望这种敬畏感和陌生感可以把他的快乐毁掉。但可恶之处正在于此;对于一个凡人的眼睛来说,诸灵是陌生的,可它们并不是第一次和他打交道。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他对它们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一点概念也没有,有时候甚至怀疑它们的存在。但当他看到它们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和它们相熟,同时还意识到每一个灵都曾经在他的生命中很多时刻翩然降临过,而当时他还以为自己是孤单一人呢,所以现在他可以一个一个地对它们说“原来是你啊”,而不会问“你是谁”?在这次会面中,它们和它们所说的一切都是在唤醒记忆。自婴幼儿时代起,他在孤单一人的时候,就隐隐约约感觉到周围有朋友存在,这种感觉一直萦绕于怀,现在,他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那心灵最深处的音乐,散落在每一个纯真体验中,似曾相识,却一直无法忆起,而今终于寻回。他认出了它们,因此,在尸体四肢还未完全僵直之前,他就已经对它们的陪伴感到自在起来。只有你孤零零地在外面受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