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原姿原态的怪物(第18/22页)

杰伊·黑兹尔伍德从不抽烟:一个正宗的佐治亚州山民,他咀嚼烟草饼。此时,他往自己特制的私人痰盂里吐出了一条棕褐色的河流。“太辛苦?我懂。我跟那些眼镜蛇混得他妈相当近。所以说我才有钱开了这家酒吧。但我做这些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让自己有所出息。阿瑟斯,他却迷失在了那生活中。这会儿,在这地方,他正跟巴布一伙人混在一起。”

丹吉尔是一方白色的立体派雕塑,背靠一面山坡,前面是直布罗陀海湾。谁要沿山顶而下,先会经过一片中产阶层城郊,稀稀拉拉点缀着一些样子丑陋的地中海别墅,然后是“现代”城区——过分宽阔的街道,水泥灰色的高楼大厦,一片炙热的乌烟瘴气,再然后是海滨肮脏的阿拉伯城迷宫。除了那些据称在此地从事正经业务的人外,几乎每一个在丹吉尔的外国人来此逍遥都至少是出于以下四个原因中的一条,如果说不是四条全中的话:可轻松到手的麻醉品,情欲旺盛的青春妓男妓女,税收漏洞,或者是因为他太不受待见,塞德港以北没地方会让他出机场或下船。在这个乏味的镇子里,一切最基本的冒险都不复存在。

那当时,统领阿拉伯城的五女王是两个英国男人和三个美国女人。尤金妮亚·班克黑德是其中的一个女性,其创新精神不亚于她姐姐塔卢拉——一个常常在海港的落日黄昏,疯出自己灿烂阳光的女子。还有婕恩·鲍尔斯,一个天才小恶魔,一个欢笑打闹,倍受折磨的小精灵。邪恶得让人惊叹的小说——《两个严肃的女士》和唯一一部戏剧《在避暑之家》——它可以用同样的修饰语来形容——的作者,已故的鲍尔斯太太曾住在卡斯巴一套无比低矮的房屋里——其格局之小,屋顶之低,从一个房间到另一房间几乎得匍匐前进;跟她同住那里的是她的摩尔情人——著名的谢丽法,一位粗野的老农妇,也是丹吉尔最大露天集市的草药和稀有香料女皇——如此一个难以相处的人物,也只有天才如鲍尔斯太太这样诙谐且执着于极端稀奇古怪事物的人,才有可能受得了。(“但,”婕恩发出纯洁如天使般的大笑,“我的确是喜欢谢丽法。谢丽法不喜欢我。她怎么可能喜欢我呢?一个作家?一个来自俄亥俄州的残疾犹太女孩?她唯一想的就是钱。我的钱。我仅有的那一丁点儿钱。还有这房子。以及怎样把这房子弄到手。她至少每六个月一次,当了真是要毒死我。可别以为我这是得了妄想症。完全是真的。”)

与鲍尔斯太太这玩偶之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座四周护以围墙的宫殿,它属于这地区从遗传基因上讲货真价实的第三位女王,十美分廉价店土邦主芭芭拉·哈顿——用杰伊·黑兹尔伍德的话说,巴布帮的巴克老妈[5]。哈顿小姐,在无数临时丈夫、暂时情人以及其他职业不明(如果有的话)者的簇拥下,通常每年统治着她在摩洛哥的府邸一个月左右时间。因为虚弱和惊恐,她很少越过府邸的围墙;也极少极少有当地人受邀跨进过那四面围墙。身为一个四处漂泊的流浪者——今天在马德里,明天在墨西哥——哈顿小姐从不曾有过旅行;她无非是随身运载着四十只大衣箱和她孤岛似的生活环境,穿越国境而已。

“嘿你好啊!想去参加聚会不?”阿瑟斯·内尔森;他在小索科的一个咖啡馆露台上叫我——小索科是阿拉伯城的一个广场,一个从正午到正午弥漫着喧嚣与泡沫的露天社交沙龙;此时已时过午夜。

“瞧,”阿瑟斯说,他只对自己的兴高采烈兴奋;事实上,他正喝着阿拉伯咖啡。“我有个礼物给你。”他手里摆弄着一只扭来扭去的小母狗,滚圆的肚子,一个非洲式发型的黑小鬼,恐惧的两只大眼睛各有一个白圈——像只熊猫,贫民窟的熊猫。阿瑟斯说:“我五分钟前从一个西班牙水手那里买来的。当时他正打这儿路过,水手装短外套口袋里塞着这滑稽的玩意儿。脑袋耷拉在外面。我看见这双可爱的眼睛。这对可爱的耳朵——瞧,一只耷着,一只竖着。我问他,他说他姐姐打发他把这只狗卖给巫先生,那个吃烤狗肉的中国佬。因此我出价一百西班牙银币;这不就是?”阿瑟斯把小狗一把塞给我,像一个加尔各答乞讨女人呈递过来一个遭罪的婴孩。“直到看见你,我才明白为什么买她。你信步走进索科广场。嗯……琼斯先生?我没叫错吧?给,琼斯先生,拿去。你们彼此需要对方。”

狗,猫,小孩,我从没拿任何东西给自己增添羁绊;我给自己换尿布都忙不过来,哪还有时间打理这些费时耗神的活儿。于是我说:“算了吧。把她给那中国佬吧。”

阿瑟斯一双眼睛赌徒一般,一眨不眨地瞄着我。他把小狗放在咖啡桌中央。小狗先站立了一会儿,全身颤抖,很痛苦的样子,然后突然后蹲下来,开始撒尿。阿瑟斯!你狗娘养的。修女养的。圣路易斯的骗子养的。我抱起她,用很久以前邓尼·福茨送给我的朗万围巾把她包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她不再颤抖。她嗤嗤地闻了闻,叹了几口气,酣然睡着了。

阿瑟斯说:“你打算给她取个什么名字?”

“‘狗杂种’。”

“嗯?既然我将你俩带到了一起,怎么说你也该叫她阿瑟斯吧。”

“‘狗杂种’。像她。像你。像我。‘狗杂种’。”

他大笑。“随你吧。不过,我答应请你参加一个聚会的,琼斯。加里·格兰特太太今晚坐堂。很无聊。不过还是请你来吧。”

阿瑟斯,至少是背地里,经常叫小毛头哈顿(温切尔杜撰的一个词)加里·格兰特太太:“这是出于尊重,我可是认真的。在她众多丈夫中,他是唯一配这称谓的。他宠爱她;但她却不得不离开他:如果说哪个怪人不是盯着她钱财的话,那她就不相信也不理解他。”

一个戴深红色包头巾,穿一件白色吉拉巴长袍,身高七英尺的塞内加尔人打开了铁门;进门就是一个花园,园子里的南欧紫荆树上灯笼花开,空气里绣着晚香玉催人入睡的香气。我们经此进入一个生气黯淡的房间,屋子里灯光从象牙白的精丝纱幔后面滤出来。浮花织锦的沿墙条形软座上,堆放着华丽的丝质柠檬色、银色和大红色浮花织锦靠枕。几张漂亮的黄铜桌子在烛光下辉光熠熠,上面放着汗涔涔的香槟桶;地板上厚厚地层层堆叠着出自非斯和马拉喀什纺织者之手的小地毯,像一方方颜色古老繁复的怪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