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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个月,他在流亡者中几乎成了传奇人物。有些人的生命是他用空白证件解救的,他不知从何处搞到这类证件,并填上了相应的姓名。尽管盖世太保已经在追捕这些人,他们还是用伪造的证件经比利牛斯山逃脱了。另一些人被藏在外省的修道院中,直到人们能将他们转移。有两个人被他从拘留地解救出来,成功地远走高飞了。他公然用自己的汽车运送成捆的地下读物。那时,他也把我和另外两名政治家从拘留营救了出去,那次他是穿着党卫军军官服干的。每个人都明白,他这么单枪匹马地与暴力抗争,最后只能死于非命。突然人们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了,传说他被盖世太保枪杀了。甚至一直有人说亲眼看到他被捕了。

我被从拘留营救出来之后常与他见面,有时我们的相聚通宵达旦。最让希尔施受不了的是:犹太人让德国人像逮家兔一样轻松地抓住,他们不做任何抵抗,大批大批地被塞进拥挤不堪的运牲口车送往死囚集中营。他不理解,他们为什么几乎从来没有试图反叛或反抗,而是顺从地去赴死?既然知道反正是一死,为什么甚至没有部分人起来抗争,哪怕是抓几个凶手当垫背的呢?我们两个人都知道,这不是如恐惧、最终而绝望的希望或是怯懦那些表面化的概念能解释清楚的。还不如用相反的概念来解释,默默地接受死亡,看来要比最后模仿条顿人[15]的复仇去乱拼一气需要更大的勇气。尽管如此,自马加比以来,两千年间这场最大的听天由命还是令希尔施抓狂。因此他恨自己的民族,同时又怀着一种痛苦的爱理解它。他单枪匹马挑战强权暴力不仅仅出于人道的原因,他也是在反叛自己。

我拿上了莱文给我的报纸,我英语懂得不多,读起来很吃力。在船上,一位叙利亚人曾借给我一本法语的英文语法书,并教了我一段时间英语,他获准入境时就把这本书送给了我,我一直使用着。发音我是尽量跟着一台便携式留声机学的,那是一个波兰流亡家庭带到埃利斯岛上的。整个英语教程包含大约一打唱片,每天早晨,留声机被从卧室带到楼下的公共活动室。那家波兰人就一起蹲在某个角落里,跟着留声机练习英语,他们既虔敬又卖力地跟着朗读者那缓慢而丰富的嗓音诵读。朗读者在慢条斯理地讲述一个虚构的英国家庭——布朗一家的生活,他们有一所房子、一个花园以及儿子和女儿们。孩子们上学读书时,布朗先生就骑车去上班,布朗太太则浇花、做饭,她系着围裙,一头黑发。绝望的流亡者们就这样每天起劲地分享着这种安逸的生活,他们随着留声机中传出的朗读者的节奏张嘴闭嘴,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画面。在他们四周还蹲着一些其他学习者,这些人也想从中受益。朦胧中,那情景看上去就好像有人坐在池塘边,池中游动着大鲤鱼,它们慢慢浮出水面,口张口闭,等待着饲料。

当然也有一些人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这些人的父亲可谓高瞻远瞩,他们没有让自己的孩子像在文科中学里那样学习希腊文和拉丁文,而是让他们在实科中学学了英语。这些人突然之间成为很抢手的教员了,他们有时和其他人一起练习。后者坐在报纸前练习拼读,还利用有关大屠杀的报道来学习数字:一万名死者、两万名伤者、五万名失踪者和十万名被捕者。瞬间世间的苦难竟然降格为一堂语言课,学生们在课上努力想把一千这个数字中的“th”[16]音发好。那些英语尖子不厌其烦地给其他人示范“th”这个难发的音该如何发,因为德语中没有这个音,所以这个音发不好马上就能让人听出是外国佬。“th”,thousand,举例说柏林有五万(fifty thousand)名死者,汉堡有五万名(fifty thousand)死者,直到有人突然面色发白,张口结舌,忘记了自己扮演的学生角色,惊恐地喃喃自语道:“汉堡?我妈还在汉堡啊!”

我不清楚自己在埃利斯岛学会了什么样的口音,但我开始憎恶在初级班教材中看到与战争相关的资料。我宁愿使用那种白痴语法教材,学习以下内容:卡尔戴一顶绿色帽子,他妹妹十二岁,喜欢吃点心,他的祖母还能滑冰。与报纸上的血腥报道相比,这种已经不常见的教书匠的“深度”至少还能营造出一小片平淡的田园风光。看到流亡者为自己的语言感到羞愧,而且不得不如此;看到他们争先恐后、笨嘴拙舌地学说英语,试着彼此间也用英语交际,不光为了学习一门语言,而且也是为了摆脱他们带过来的最后一件东西:大屠杀刽子手的语言,这反正是件让人极为伤心的事。我被释放的两天前,那本一直被我带在身边的德文诗集不翼而飞。我把它忘在了公共活动室中,后来在厕所里发现了它,被撕得粉碎,污迹斑斑。我认为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是活该,这本魔力非凡的诗集在此地不啻为一种可怕的嘲讽:同一个德国让这里的这些人遭受了怎样的痛苦。

几天以后,莱文的合作伙伴沃森真的露了面。他看上去阔绰,脸大肉多,留着修剪过的白胡须。他如我估计的一样并非犹太人,没有任何莱文式的好奇心,也没有他那种智慧。他既不说德语也不说法语,但他说话时手势颇夸张,他的微笑既能让人安心,又透着点儿傻。我们尽量彼此沟通。他什么也不问,而是用手势命令我等在那里,他则去了核审员办公室。

突然,女监中发生了一阵半克制性的骚动,看守们也赶了过去。女人们在一位妇女身旁围成了一个圆圈,那位妇女躺在地上呻吟。

“出了什么事?”我问一位跑过去看热闹又回来了的老汉,“是不是又有人精神崩溃了?”

那老汉摇了摇头。“好像那儿有个女人要生孩子了。”

“什么?生孩子?在这儿?”

“看样子是。我很好奇核审员们对此会说什么。”老汉皮笑肉不笑地说。

“早产!”一个穿红色丝绒上衣的女人说。“早产一个月。在这么动荡的环境下不足为奇!”

“孩子生下来了?”我问。

那女人带着嘲讽的优越感盯着我说:“当然还没有!这才是第一次阵痛,还得等好几个小时呢。”

“要是孩子生在这儿,那该是美国公民了吧?”老汉问。

“不是美国公民是什么?”穿红上衣的女人反问。

“我是说生在埃利斯岛。这儿仅仅是隔离和检疫的地方,并不是真正的美国。美国在对岸!”

“此地也已经是美国了!”那女人激动地解释说。“看守是美国人!核审员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