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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谣言是我自己散布出去的,为的是能更顺利地出逃,”他回答说,“当时已是箭在弦上!”

我们进了他的店铺,里面一台收音机中正传出为一块墓地做的短小广告,声嘶力竭。“干燥的沙地,”这我听懂了,“宜人的风景!”希尔施把收音机关掉了,然后他从一个小冰箱中取出酒杯、冰块和一瓶酒。“这是我最后一瓶苦艾酒,”他解释说,“今儿这个日子咱们得把它打开喝了。”

“苦艾酒?”我问。“是真货吗?”

“不,不是真货,冒牌的,一切都是伪造的。保乐酒[22],但还是巴黎货呢。干,路德维希!因为我们还活着!”

“干,罗伯特!”我讨厌保乐酒,它一股甘草和八角茴香味儿。“你最后待在法国什么地方?”我问。

“我在普罗旺斯一家修道院里藏了三个月。神父们很可爱,他们想让我成为天主教徒,却也不坚持非如此不可。此外还有两名被击落的英国飞行员藏在那儿。为谨慎起见,我们三个人都穿上了僧袍。我利用那段时光提高自己的英语,我那淡淡的牛津口音就是那时候学来的,那两位飞行员都在牛津受过教育。莱文把你的钱全捞走了吧?”

“没有,他只拿走了你送给我的。”

“那就好!所以我才让他把钱带给你,”希尔施笑着说,“这儿还有一部分,是我没有托他带给你的,否则这钱也得进了他的腰包。”

他掏出两张五十美元的钞票,塞进了我的兜里。“我现在还不需要,”我说,“我自己还有足够的钱,比在欧洲时候的钱还多!先让我试试自食其力吧。”

“胡扯,路德维希!我完全了解你的财产状况。再说,一个美元在美国的价值只有在欧洲的一半,因此在这儿受穷要比在别处困难一倍。你还听到过约瑟夫·里希特的消息吗?我去西班牙时,他在马赛。”

我点点头。“他也是在那儿被捕的。在美国领事馆前,他来不及逃进领事馆。你知道那里当时的情况。”

“是的,”他说,“我知道。”

盖世太保和法国宪兵最喜欢在外国驻法国领事馆附近逮捕人。大多数流亡者都试图去那里申请出境签证,只要他们待在享有治外法权的领事馆内,他们的安全就有保障。但一旦他们从那里出来,就常常被抓获。

“还有维尔纳呢?”希尔施问。“他怎么样了?”

“被盖世太保打残后带走了。”

我不问罗伯特·希尔施他自己是如何逃离法国的。他同样也不问我。这还是我们的老习惯——不知道的事情,自然也就无从泄露——因为谁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挺得住现代化刑具的严刑拷打。

“这是个什么样的民族啊!”希尔施突然感慨道。“如此丧心病狂地迫害自己流亡者的民族算个什么民族!我们竟然属于这个民族!”

他呆呆地在那儿出神,我们沉默了片刻。“罗伯特,”我问道,“坦嫩鲍姆是谁啊?”

他猛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坦嫩鲍姆是个犹太银行家,”他答道,“他在这儿定居多年了,很富有。如果求他办事,他总是乐于助人。”

“噢,那是谁求他帮我的呢?是你吗,罗伯特?又是逼人向善?”

“不,路德维希。不是我,是世上流亡者最温柔敦厚的主心骨——杰西·施泰因。”

“杰西?她也在这儿?谁把她带到这边来的?”

希尔施笑了。“她自己,路德维希。而且完全单枪匹马,还极为舒适,甚至可以说是奢侈。她到美国来,就像当年福尔贝格去西班牙那样。你在这儿还会碰到更多的熟人,甚至就在劳施旅馆中。毕竟大家没有全死绝或被捕。”

两年前福尔贝格曾在法国与西班牙边境滞留数周,他既没有弄到法国的出境签证,也没有搞到西班牙的入境签证。当其他流亡者沿着比利牛斯山脉的秘密小道翻越国境时,不善攀岩的福尔贝格绝望之下只好租了一辆老掉牙的劳斯莱斯,那辆车的汽油大概还够行驶三十公里,他们沿公路主干道直接驶向西班牙。车主充当司机,他把自己一套最好的、挂满军功章的西服借给了福尔贝格,这位悠闲自得地坐在后座上,骄傲地炫耀着财富与军功。不出所料,没有一位海关人员向劳斯莱斯的“车主”索要签证。相反,他们一窝蜂地挤在发动机旁,听福尔贝格和蔼可亲地给他们讲解发动机的特点。

“难道杰西·施泰因也是开劳斯莱斯车来纽约的?”我问。

“不,路德维希。但她是战前乘最后一班‘玛丽王后’号轮船来的。她到达时,签证的有效期还有两天,后来延长了六个月,以后每六个月延长一次。”

我突然屏息凝神盯着希尔施。“真有这种事吗,罗伯特?”我问。“签证在这儿可以延期?旅游签证也可以吗?”

“只有旅游签证才可以,其他签证不需要延长,就是那些所谓真正的限额入境签证,持有这种签证有望在五年后获得国籍。而且一下就能先拿到今后十年或二十年的签证!有了限额入境签证甚至可以打工,旅游签证是不允许打工的。你的签证有效期是多长时间?”

“八周。你真相信可以延期吗?”

“为什么不可以?莱文和沃森相当能干。”

我在椅子上往后一靠,突然如释重负。这是多年以来头一回觉得轻松,希尔施看着我笑了。“今晚我们得庆祝你以流亡身份进入了市民生活阶段,”他说,“咱们出去吃一顿。苦路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路德维希。”

“只到明天,”我说,“明天起我得去找打工机会,这样马上就又违法了。纽约监狱的条件怎么样?”

“民主,有些还配备有收音机。要是碰上没有的,我给你送一台过去。”

“美国也有拘留营吗?”

“有,但不同之处在于那里关的主要是纳粹嫌疑犯。”

“这转折可够大的!”我站起身。“我们去哪儿吃饭呢?去一家美国药房?今天中午我就在一家药房吃的,很好。那儿供应避孕套和四十二种冰激凌。”

希尔施乐了。“那是家兼营快餐的杂货店。不去那儿,我们今天去别的地方。”

他锁上店铺的门。“这家店是你的吗?”我问。

他摇摇头。“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店员,”他突然苦涩地说,“一个从早忙到晚的无聊的售货员。谁曾想到会是这种下场!”

我没搭茬。我要是能当上售货员就知足了。我们走到街上,一抹淡淡的晚霞无助地挂在楼宇间,似乎它是冰冷的,而且不属于这里。晴朗的天空中有两架飞机嗡嗡飞过,没人为此分心,没人往门洞里躲,也没有人就地卧倒。双排的路灯亮了起来,楼房上的霓虹灯广告瞬息万变,就像五彩猴子在爬上爬下。欧洲这个钟点已经到处一片漆黑,如同在矿井深处。“此地真的无战事。”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