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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变,库尔特。”我说。

“人从来不会变的,”拉赫曼神色阴郁地说,“人被打趴下的时候会千百次地赌咒发誓,要改变自己,可刚能喘过气来,就忘了自己的誓言。”拉赫曼自己喘了口气。“这到底是英雄行为还是傻瓜举止呢?”

“英雄行为,”我说,“到了我们这个份儿上,就该用最好的形容词和定语来美化自己。”

拉赫曼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他的脑袋长得像海豹。“你也没有变!”他叹了口气,掏出一个用棉纸裹着的小包。“念珠,”他解释道,“我做这种生意。圣人遗物和护身符,还有圣像、塑像和供奉用的蜡烛。我成功地被引荐进了天主教社交圈。”他高举起念珠。“真银和象牙的,教皇亲自祝福过的。你觉得这会打动她吗?”

“哪位教皇祝福过?”

他恼火地盯着我。“庇护!庇护十二世[25],不是他还能是谁?”

“要是本笃十五世[26]会更好。首先,他已经去世,这会导致升值,就像邮票一样。另外,他不是法西斯分子。”

“你总是开这种愚蠢的玩笑!我把这事儿给忘了!最后一次,在巴黎……”

“打住,”我说,“不要回忆过去!”

“不回忆就不回忆。”拉赫曼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要倾诉。他边打开另一个棉纸裹着的小包边说:“耶路撒冷客西马尼园[27]的橄榄枝!绝对原件,有印章和书面证明!她看到这个,一定会动心的,是吧?”他用充满祈求的眼神凝视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着迷地看着这些东西。“做这种买卖有赚头吗?”我问。

他突然起了疑心。“刚够糊口的,怎么?你想跟我竞争吗?”

“只是好奇而已,没别的意思,库尔特。”

他看了一眼表。“十一点钟我得去接她。祝我好运吧!”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领带,一瘸一拐地向楼上走去,然后又转过身忧伤地说:“我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是天生的情种呢!真是苦不堪言,我早晚得为情而死。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人眷恋的呢?”

我合上语法书,向后靠坐在沙发上。从我坐的位置可以看到一段街景。旅馆门开着,天气很热,外面一盏弧光灯的光线一直照到入口处的柜台,然后消失在楼梯的昏暗中。对面的镜子中有一缕惨淡的灰色,它徒劳地想变成银色,我心不在焉地望着镜面。由于镜子的反光,红丝绒沙发椅几乎呈紫色,瞬间,上面的污迹看上去仿佛是干了的血迹。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痕迹?血,已经干了的血,是在一间斗室中,窗外残阳如血,将室内的一切都怪异地反衬得色彩全无,只剩下一片毫无质地的灰、黑以及这种黑暗的紫红。倒在地上的是扭曲的遍体鳞伤的躯体,窗前一张脸突然转过来,一半被夕阳斜照着,另一半仍旧笼罩在阴影中。一个带鼻音的高嗓门厌倦地说:“继续!带下一个进来!”

我迅速站起身,重新打开顶灯并环视四周。冠状吊灯的微弱灯光现在又像灰黄色的雨点一样照射到椅子和丝绒沙发上,勃艮第葡萄酒色的沙发像从前一样丑陋。没有血。我往镜子里望去,只看到接待柜台那幽暗与扭曲的画面,别无他物。

“不,”我大声说,“不!不是这里!”

我向门口走去。站在柜台后面的莫伊科夫抬头看见了我。“我们要不要下一盘棋?”

我摇了摇头。“待会儿。现在我想出去走走,看看纽约的商店和灯光。欧洲每逢这个时辰都一片漆黑,如同在煤窑里。”

莫伊科夫满腹狐疑地看着我,然后摇了摇他那大脑袋。“您可千万别跟女人搭讪,”他说,“她会叫警察的。纽约不是巴黎。欧洲人一般不知道这点。”

我站住了。“难道纽约没有妓女吗?”

莫伊科夫脸上的褶子变深了。“妓女不上街,警察看见她们会赶。”

“那么在妓院里呢?”

“那儿警察也赶她们。”

“那美国人如何繁殖自己呢?”

“通过世俗婚姻,这种婚姻还受到强大无比的妇女协会的保护。”

这是我没有料到的。看来人们在纽约迫害妓女就像在欧洲迫害流亡者一样。“我会小心的,”我说,“再说我的英语还没有好到能跟女人搭讪的程度。”

我来到街上,眼前的街道虽然被灯光照得如同白昼,却索然无味。这个钟点在法国正是妓女们穿着高跟鞋招摇过市的时候,或者是她们风情万种地站在防空式路灯那幽暗的蓝光中。她们是非常坚韧的一类人,连盖世太保都不怕。她们也是孤独流亡者的露水伴侣,如果这些流亡者忍受不住寂寞,身边又有一点儿钱的话,就可以很快买到一小时平淡的柔情。我望着那些堆满了火腿、香肠、菠萝和奶酪的精美食品店。别了,我想,你们这些巴黎的夜间性伴侣!我今后恐怕只能手淫、过僧侣般的禁欲生活了!

我站在一家商店前,店里挂着一块纸牌子,上面写着:热Pastrami [28]。这是家精品美食店,尽管已经是半夜,还开着门。纽约好像就没有法定的打烊时间。

“来一份热Pastrami。”我说。

“放黑麦面包片上?”售货员指了指一种黑麦面包。

我点了点头。“来条黄瓜。”我指了指一种芥末腌黄瓜。

售货员把盘子递给我,我坐上吧台高脚凳吃了起来。我不知道什么是Pastrami,原来是热的罐头牛肉,很可口。这些天我吃什么都香极了,我总是饿,总有好胃口。埃利斯岛上的伙食有种独特的味道,人们传说里面放了苏打,是为了抑制性欲。

除了我,吧台边还坐着一位美女。她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脸就像是大理石雕塑出来的。打了蜡的头发让她看上去仿佛埃及的斯芬克斯。她化了很浓的妆,要是在巴黎,人们会把她当成妓女,只有妓女才这么浓妆艳抹。

我想起希尔施,下午我去过他那儿。“你需要一个女人,”他说,“尽快!你一个人已经太长时间了。最好找个女流亡者,她能理解你。你也能跟她谈得到一块儿。可以说德语或法语,甚至英语也行。孤独是一种傲慢而可怕的病,我们已经尝够了它的苦头。”

“找个美国女人如何?”

“暂时先别找,几年以后也许可以找。别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你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

我又要了一份巧克力冰激凌。两个同性恋者牵着一条杏黄色的哈巴狗进来买香烟和莎莉雪藏蛋糕[29]。我想真滑稽,大家都以为我会猴急地冲向女人,而我则根本没有这种欲望。大街上不同寻常的灯光倒还令我更为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