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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抽出磨损了的钱包。“您需要预支款,”他说,“一百美元怎么样?”
“预支的工作报酬还是卖青铜器的钱?”
“加一块儿。”
“好,”我说,“但只算预支的卖青铜器的钱。工作报酬得另付,您最好每周周末付我钱。”
西尔弗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此外还有什么愿望?想要银币还是金条?”
“哪儿的话。我又不是贪婪的鲨鱼。但这笔钱是我在美国挣的第一笔钱。它让我怀抱希望,不必沿街乞讨或是饿死路旁。您懂吗?这使我变得有点儿幼稚。”
“这种变幼稚的方式倒不错。”
西尔弗拿出十张十美元的票子。“这是咱们合伙做生意的预付款,”说着他又掏出五张十美元的票子,“这是您为青铜器付过的钱,对吗?”
“够大方。我明天什么时候该开始干活?”
“不用八点来,九点吧。这也是干咱们这行的好处,早晨八点没人买古董。”
我把钱装进兜里,然后告辞。外面艳阳高照,街上一派熙熙攘攘。我享受自由的时间还不长,还没有忘掉金钱与生存二者之间的联系,二者对我来说一向是一回事。我摸着钞票就像把握着生活本身,这些钱够我过三周的。
时值午间,我们坐在罗伯特·希尔施的店里,拉维克、罗伯特·希尔施和我。外面会计们午休的时间刚刚开始。
“人啊,”拉维克说,“人的价值是有天壤之别的。我们根本不想谈什么情感,这东西是无法衡量的,因人而异。某人对一个人来说价值高于整个世界,而对另一个人来说却是狗屁不值。从化学角度来看,人也毫无特别之处:碳酸钙、蛋白质、纤维素、脂肪,很多水分和其他一些微量元素,合起来大约值七美元。只有想消灭一个人的时候,事情才变得有趣。在恺撒进行高卢战争时,杀死一名士兵的平均费用是七十美分。到拿破仑时代,有了枪炮、重炮什么的,杀死一名士兵的总费用已经接近两千美元,然而进行杀人培训的费用还很低。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因为使用了巨量的大炮、碉堡、战舰和弹药,估计每杀死一名士兵的费用大约已涨到一万美元。眼下的这场世界大战,据专家们估计,杀死一名被迫穿上军装的普通会计的费用几乎将达到五万美元。”
“要是杀人这么昂贵,那战争将会慢慢绝迹,”希尔施说,“这是一种基本的道德。”
拉维克摇摇头。“可惜不是这样。军界寄很大希望于正在研制的原子弹。使用它可以抑制大屠杀中出现的价格飙升,据说甚至有望恢复至拿破仑时代的水平。”
“每具尸体两千美元?”
“是的,也可能更低。”
电视屏幕上跳跃着一条条午间新闻。播音员不遗余力地报道着战争中死亡者的人数。他们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这么做,好像给大家正餐前献上的开胃拼盘。
“将军们甚至期待着价格下跌,”拉维克说,“他们发明了全面战争,现在他们不用只在前线消灭昂贵的士兵了,而是实际上也在后方狂轰滥炸,轰炸机在此派上了大用场。现在妇女、儿童、老人和病人全都在劫难逃,人们对此也见怪不怪了。”他指着屏幕上的播音员说:“你们看他那副模样,装腔作势像个布道的!”
“这是更高层次上的公正,”希尔施解释说,“军界对此一向就很在意。为什么就该战士单独承担战争的风险呢?为什么不能风险均摊呢?这不过是一种逻辑上的谨慎而已。孩子会长大,女人会生出新的战士——为什么不趁他们成为危险之前就马上把他们杀死呢?军阀和政客的人道是无限的!聪明的医生也不会等着瘟疫失控再采取措施。对吧,拉维克?”
“没错。”拉维克说,瞬间他显得很疲倦。
罗伯特·希尔施望着他问:“要不要我把这个播音员的声音关掉?”
拉维克点点头。“关了吧,罗伯特。我们只能短时间忍受这挺机关枪兴高采烈的扫射。你们知道为什么战争一再爆发吗?”
“因为回忆是个浪漫的造假者,”我说,“它像一个筛子,筛掉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内容,让战争变成了一场冒险经历。在回忆中,每个人都成了英雄。其实只有死者才有权评论战争,他们从头到尾经历了战争,可他们只能沉默。”
拉维克摇摇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痛苦是感觉不到的,”他说,“这才是症结所在。他也感觉不到他人的死,短时间后他所能知道的就仅仅是自己得以幸免。是我们那可恶的皮肤将我们和他人隔开,使我们成了自私的孤岛。你们在集中营都经历过,对死者的哀痛并不能阻止人们吞下尽其所能搞到的一块面包。”他举起酒杯。“那儿那个胖播音员滔滔不绝地播报死亡人数,就好像他们不是人,仅仅是猪排骨似的,咱们还喝得下这白兰地吗?”
“喝不下,”希尔施说,“我们做不到这一点。但我们能坦然地活着吗?”
窗前一个穿深蓝色上衣的女人在打一个小男孩耳光,孩子差不多四岁。孩子挣脱后往母亲的小腿上踢了一脚。然后他就跑得直到离母亲有一段距离,让她追不上,并做出各种鬼脸。最后两人消失在四处闲逛的会计们当中了。
“军界人道地发明了一个新概念,”希尔施说,“他们不喜欢说‘数百万死者’,不久他们在报道中就会用‘超级死亡人数’来粉饰。‘超级死亡人数’听上去比‘一千万死者’要好一些。那已经是陈年往事了,在古代中国,军人属于下九流,地位还不如刽子手,因为刽子手只杀罪犯,而将军们则滥杀无辜。今天他们却成了人上人,杀人越多,他们的荣誉越高。”
我回身看了看,拉维克靠在扶手椅上,闭着双眼。我知道他的特点,那是医生的典型特点:他可以随时入睡,也可以随时醒来。
“他睡了,”希尔施说,“大屠杀、超级死亡人数和偶然的狰狞面目,我们管这些叫历史,它们像无声的雨丝坠入他打的盹。这全靠他所诅咒的、把我们分隔开的皮肤的保佑。噢,能够置身度外是多么幸福啊!”
拉维克睁开双眼。“我没有睡,我在用英文复习子宫切除术的各种问题。你们这些理论上的浪漫派真是不可救药!你们忘了《拉昂摘要》中的条款了?在危机中哀悼不可避免的事是种自我削弱!”
他站起来向街上望去。会计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群叽叽喳喳的已婚妇女,她们穿着花连衣裙前往各处买东西。“已经这么晚了?我得去医院了!”
“你可以轻易数落我们,”希尔施说,“你起码有个体面的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