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您上哪儿去了?”雷金纳德·布莱克问。
我指了指表,九点十分。“律师们也九点才上班,”我说,“我得还债。”
“还债可以用支票,那样更方便。”
“我还没有账号呢,”我回答道,“只有债务。”
布莱克的样子令我吃惊。他不再是往日那个练达随意的老油条,虽然刻意掩饰,还是显得紧张和神经质。就连他的面部也起了变化:往日微胖的柔和面孔不见了,甚至连胡子看上去都显得更硬了,不再是亚述人式的胡须,而是地中海东部地区人的胡须。他犹如沙龙中一头准备去捕食的老虎。
“我们时间不多了,”他说,“得把画挂好。您跟我来!”
我们走进放着那两个画架的房间,那房间是用钢门锁住的。布莱克从侧室拿出两幅画,把它们放到画架上。“别考虑,告诉我您会买哪幅。快!”
是德加的两幅画,画得都是舞女,两幅都没加画框。“哪幅?”布莱克问。“二选一,哪幅?”
我指了指左面那幅。“这幅我最喜欢。”
“这我不想知道。如果您是百万富翁的话,您会买哪幅?”
“还是左面这幅。”
“您认为哪幅价值更高?”
“大概是另一幅。那幅画得更详尽,而不是速写般粗犷。布莱克先生,这您不是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吗?”
“这回不见得。我感兴趣的是,一个对画懂得不多的人做出的率真而本能的判断。就像这位顾客。”当他看到我的眼神后,又补充道:“您别生气!这两幅画值多少钱我自己知道,可顾客永远是个未知数。现在您明白了吧?”
“这属于我的工作范围吗?”我问。
布莱克笑了,突然他又变回从前那个有些危险又无法让人相信的奉承者了。“您为什么不把两幅画都给顾客看呢?”我问。
布莱克开心地看着我。“那将是灾难性的,”他解释道,“他永远都无法做出抉择,后果自然是一幅也不买。顶多可以给他看三四幅画,但不能是同一位大师的作品,得是不同大师的。如果他不能做出选择,就让他先回家,不能怕他不买而把自己手里的所有画都拿给他看。要等他再来,能够等待才真正是当艺术品商人的料。一旦顾客又上门了,就告诉他,给他看过的画中有两幅已经卖出去了,哪怕没卖出去也要这样说,或是说送去参展了。然后从上次给他看过的画中拿两三幅给他看,再添两三幅,最多四幅新的。也可以说某幅画送到某位顾客那里供他鉴赏去了,这同样能吊起胃口。能比别人抢先一步买下某件艺术品,没有比这更有诱惑力的了。这一切就叫做:引诱顾客上钩。”雷金纳德·布莱克喷出一股烟雾。“您看到了吧,我并非要伤害您,而是想把您培养成出色的艺术品商人。现在我们给画加框。第二条规则是:千万不能给顾客看没有配框的画!”
我们走进那间挂着各种尺寸画框的房间。“甚至都不能给一位博物馆馆长看未加框的画!”布莱克解释说。“最多可以给另一位艺术品商人看没框的画。画作需要框,就像女人靠衣裳。甚至梵高都梦想着能有珍贵的画框,可他连画都卖不出去,哪买得起框啊。您认为哪个框配德加的画合适呢?”
“也许这个。”
布莱克赞同地看着我。“眼光不错。但我们还是选另一种。”他把舞女画装入一个巴洛克式的宽边画框,这个框装饰繁复。“怎么样?”他问。
“对一幅未完成的作品来说,显得有些过分奢侈了。”两幅画上都盖着德加工作室的红印章,这印章不是他本人加盖的,这是他的遗作。
“正因为如此!”布莱克反驳道。“正因为画有些素描味道,所以画框怎么奢侈都不过分。”
“我明白,画框可以掩瑕。”
“它起提升作用。它是非常完美的,从而使得画也变得更完美了。”
布莱克言之有理。这个昂贵的画框让画变了样。它突然熠熠生辉,虽然有点炫耀之嫌,但这正是用它的目的。它光彩夺目,视角不再无限延伸,而是被画框局限在四角之内,从而使画获得了某种意义。刚才它摆在房间里还显得飘忽不定,突然间就内敛起来。偶然之物变成了必然之物,甚至连空白的地方现在也成为整体那有机的组成部分了。
“有的艺术品商人老想在画框上省钱,那都是小商小贩的作派。他们用镀金的石膏模压出的破画框糊弄顾客,以为顾客会看不出来。他也许不会直接注意到这一点,但那幅画看上去就会差劲许多。画作都是贵族。”布莱克说。
他又为第二幅德加的画挑画框。“难道您想违反自己的原则,把同一位大师的两幅画都拿给顾客看吗?”我问。
布莱克笑了。“不,但第二幅画我也想准备好。很难预料会出现什么情况,原则也得有弹性。您觉得这个画框如何?它合适。路易十五时代的,很漂亮,是吧?装进这个画框,画马上升值五千美元。”
“路易十五时代的画框多少钱一个?”
“如今?五百至七百美元。是这场该死的战争让它变得这么贵,因为货源断了。”我看着布莱克,原来这也是诅咒这场战争的一个理由,我想。甚至是个很明智的理由。
两幅画均被装入画框。“您把第一幅画送到侧室去,”布莱克说,“第二幅画送到我妻子的卧室。”
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您没听错,”他重复道,“挂进我妻子的卧室。来,我陪您一起去。”
布莱克夫人有个很漂亮的卧室,布置得很女性化。家具间挂着几张素描和水粉画。布莱克用一位将军的目光审视了一下说:“您把那边那张雷诺阿[94]的素描摘下来,把这张德加的挂上去。雷诺阿那张挂到旁边的梳妆台上方,贝尔特·莫里索[95]的素描拿掉。右边的窗帘拉上一半,再多拉一点儿,行了,现在这样光线正好。”
他没说错。半拉上的窗帘放进的金色阳光给画增添了一缕可爱与温暖。“策略,”布莱克说,“卖东西一半靠策略。顾客不会平白无故地一清早就来看画,这时辰画看上去显得不那么值钱。我们得有相应对策。”
他继续教给我一些艺术品商人的生意经。我应该把他想给顾客看的画连同画架依次送进房间。等看到第四幅或第五幅画时,他会让我把第二幅德加的画拿来。这时我要提醒他,这幅画挂在布莱克夫人的卧室里。“您可以尽量多说法语,”他解释道,“当我问到那幅画时,您则必须说英语,好让顾客也能听懂。”
我听到门铃响。“他来了,”布莱克兴奋地说,“您在上面等着,等我摇铃叫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