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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在那儿说个没完没了,说什么呢?”杰西在房间里问道。
“她起疑心了,”拉比诺维茨耳语道,“晚安!”
“晚安!”
他穿过半暗的走廊——墙上悬挂着柏林罗马风咖啡馆[98]的照片——走回沉闷的房间;我走向大街,扑面而来的是车水马龙的喧嚣,这种自成一体的热闹对我多少是种安慰。火葬场,我默想着,原来美国也有!人无论走到哪儿,也避不开火葬场。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我没有马上意识到自己做梦了,为了驱赶梦魇,我打开灯。这不是我常做的那种流亡者之梦:因轻率而越过边界,遭到党卫军跟踪,杀手穷追不舍。做这种梦时虽然也会尖叫着从梦中惊醒,但这些属于一般的绝望之梦,怕由于自己的愚蠢再次中了圈套。从这种梦境醒来之后,在床上伸展一下肢体,看看窗外都市那微红的夜色,人就知道自己得救了。
我刚做的这个梦则不同,它更加不确定,由许多片段汇合而成,坚韧、黑暗、呈沥青状,无始无终。西比勒出现在梦中,她无声地呼喊着救命。我想到她身边去,但膝盖一直支撑不住,我陷入一片坚韧的泥沼之中,它由焦油、沼泽和陈血组成。我看到她恐惧地望着我,无声地呼喊:逃!快逃!然后又喊:救命!救命!我看到像黑洞一样张开着的一张大嘴,那种黏稠的物质正从那里涌出。西比勒突然不见了,取代她出现的是西格弗里德·罗森塔尔的妻子。一个带有难听的萨克森口音的人在尖声命令着什么,一个黑影面对满天晚霞站在窗前。一股惨淡的血腥味,烟囱中闪出火光,人肉被焚烧发出的难闻的甜腻味道。一只在地面缓慢移动的手,有人用脚践踏这只手,随即爆发出一声惨叫。这叫声好像来自四面八方,而且久久回荡。
在欧洲时我不常做梦。那时,因为危险就盘踞在后脖梗子上,所以一心想的就是怎样活下来。置身在危险之中时根本顾不上反思,梦也就减弱了。原始的求生本能不允许它们出现,而且排斥它们。后来漂洋过海来到美国,我以为经过大海绵延数天的咆哮,我的回忆也被挡在了彼岸,就像那艘遮蔽了亮光的轮船,犹如影子幽灵般地逃过了潜水艇那样。我以前做过最普通的逃亡之梦,那是每个流亡者都会梦到的。但现在我知道了,尽管我在能够复仇之前尽量不想让回忆毁掉自己,但我还是没有、根本没有逃脱回忆的折磨。我又一次明白了,无论怎么努力,我都无法控制自己的回忆,它们渗漏到睡眠和梦境中,进入那个幽灵般的世界。在那个世界,每天夜里都有模糊不清的法则和基础建立起来,白天它们又消失殆尽。记忆却不会消逝。
我凝视窗外。月亮已经高高悬挂在空中,什么地方有一只猫在叫。院子里的垃圾桶中发出沙沙声。对面一扇窗户的灯亮了,随即又熄灭了。我害怕再次睡着。我不想给罗伯特·希尔施打电话,一来时间已经太晚,二来他也帮不了我。这种事我只能自己对付。
我起身穿上衣服,想去城里遛遛,直到筋疲力尽为止。但即使这样,也不过是一种逃避而已。我经常这么做,想无意中找到一种支撑和依靠,借以忘记过去。或是通过对城市过度的浪漫想象而制造一种幻觉,似乎灯火通明的摩天大楼不是建立在阴暗的地基之上,而构成这种地基的则是贪婪、罪恶、剥削和自私。又好像那些贫民区并不属于这座城市似的。我对城市构建起来的这种苍白的幻想,是用来抗衡过去在欧洲度过的那些血腥岁月的,我想以此驱逐对这些岁月的记忆。我知道不该如此,这里——在这座帕齐瓦尔[99]城堡中——罪恶与别处一样没有绝迹。
我走下楼梯。莫伊科夫肯定在,我想跟他要几片安眠药。尽管我想独自解决自己的问题,但遇上急性发作时,拒绝服用当代的化学药剂,还是显得有些可笑。
摆放着丝绒沙发的小厅还亮着微弱的灯光。“伏特加还是安眠药?”莫伊科夫问,他与女伯爵坐在盆栽棕榈后。“或者跟我们一起坐下聊聊?撼动一下生存的支柱?质疑一下生灵的恐惧?”
女伯爵围着好几条围巾,看上去穷困潦倒。“要是知道这些敢情好,”她说,“我想,人首先需要社交,然后是伏特加,再然后是安眠药。接下来人什么都想要,最终就像一只无头乱扑腾的母鸡,根本不知道想要什么了。”
莫伊科夫睁开他那对鹦鹉眼说:“然后就又从头开始了。一切都周而复始,伯爵夫人。”
“您相信吗?钱也会回来?”
这时接待室的铃响了。“准是拉乌尔,”莫伊科夫叹了口气,“今儿晚上又不安宁了。”
他起身向前走去。女伯爵扬起她那张鸟一样的脸望着我,脸上那双眼睛像摆放在发皱的丝绸上的蓝宝石那样闪烁着光芒。“钱不会回来的,”她小声说,“钱像赛跑一样地离开了。希望钱全部用光之前我能死掉,我可不想在为穷人设立的养老院里咽气。”她淡淡一笑。“我已经在尽一切努力早日归西。”从一条围巾下露出一个伏特加酒瓶,在我还没有看清楚握着它的手时,那瓶子旋即又消失了。“您不会哭吧?”她接下来问。“如果会的话,哭可以使人平静。它能让人筋疲力尽,然后就会出现一种苍凉的平和。但人并非总能哭,哭的时代马上就要结束了。不能哭后,人才知道哭的好处。接踵而来的就是恐惧、呆滞和绝望了。唯一能让人活下去的就是回忆。”
我抬头看了看她那张蜡一样苍白的脸,这张脸似乎是由脆弱的丝绸构成的。她在那儿说些什么?真相正相反,至少在我这儿是如此。“您的话什么意思?”我问。
女伯爵的面部表情略显活跃。“回忆,”她重复道,“它们还活着。它们温暖而灿烂,充满了青春与活力。”
“对死人的回忆也是如此吗?”
“是的,”这位纤细的小妇人停顿片刻后说,“如果他们还活着,那他们就不是回忆了。”
我没有再继续问。“回忆给了人活下去的勇气,”她小声说,“人活多久,他的记忆就活多久,对吧?夜间,这些回忆会站在阴暗处祈求说:别走!不要杀害我们!我们只有你了!人绝望而疲惫,不想再活下去了。可回忆更加疲惫和绝望,它们不断祈求:别杀害我们!再召唤我们吧,我们又重新出现了——八音钟乐声再起,又能听到爽朗的笑声,看到频频的鞠躬致意,翩翩的舞步,我们喜爱的人的面庞,他们复活了,脸上略显苍白,他们在那里祈求:别杀害我们,我们只有通过你才能存活。这时谁还能说‘不’呢?可长此以往,谁又受得了呢?唉,”女伯爵突然抱怨道,“我可不愿进穷人养老院,跟那么多人挤在一起。那都是些还能动弹的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