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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侧室,这里装好了画框的画已经放在了画架上,我坐到一把椅子上。为了迎接客人,布莱克快步如飞地向楼下赶去。这间侧室装着一扇镶有磨砂玻璃的小窗,上面还加了铁栏。我觉得像是坐在一间牢房里,为了不无聊,里面存放着一些价值几十万美金的画作。乳白色的灯光让我忆起在瑞士蹲过的一间班房,我因非法居留在那儿被关了十四天,过失是流亡者最常犯的罪过——没有有效证件。那班房也跟这里一样又干净又整齐,我当时真想在里面多住些日子,伙食也好,还有暖气。可两周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我被押往法国边境的小镇安纳马斯。押我的人给了我一支烟,又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向前走,去法国!再也别让人在瑞士看见你!”
我肯定打了个盹。突然我听到铃声,我走进布莱克所在的房间,里面坐着一个小眼睛的胖男人,一对大耳朵红红的。“佐默先生,”布莱克轻声细语地说,“请您把西斯莱[96]那幅亮丽的风景画拿来。”
我拿来那幅风景画,把它放到画架上。很长时间布莱克一言不发,而是观察着窗外的云。“您喜欢这幅画吗?”然后他有些百无聊赖地问。“一幅西斯莱创造巅峰的作品,描绘的是洪水泛滥的场面,这是人人都梦寐以求的画作。”
“破烂儿。”顾客说得比布莱克还要百无聊赖。布莱克微笑,挖苦地说道:“这也不失为一种评论。”“佐默先生,”他转过身用法语对我说,“您把西斯莱这幅非凡的画拿走吧。”
我等了片刻,等他吩咐我该拿哪幅画进来。但他没有这样做,我就拿起西斯莱的画向外走去,这时我听到他说:“库珀先生,您今天心绪不佳。我们再约个别的时间看画吧。”
够狡猾的,我在乳白色灯光中想,现在库珀得想对策了。过了一阵我又被叫去,看到他们二位正在抽布莱克给顾客预备的雪茄。当我把画一幅幅拿进屋里时,我发现他们抽的是帕塔加斯牌雪茄。后来就轮到我说那句关键的话了:“那幅德加的画不在这儿,布莱克先生。”
“画当然在这儿,又没人偷它。”
我走近他,弯腰对他耳语道:“那幅画在上面,在布莱克夫人房间里。”
“在哪儿?”
我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那画挂在布莱克夫人卧室里。
布莱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噢,对了,我把这茬儿给忘了。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那这画可就不能卖了。”
我真佩服他的厚颜无耻,他又把球重新踢给库珀了。他既不说我还是应该把那幅画拿来,也不说那幅画属于他妻子。他干脆回避了这个话题,等着对方的反应。
我也回到自己那个小屋,同样等待起来。我觉得布莱克的鱼竿上这回钓住了一条鲨鱼,只是我还说不好,这条鲨鱼会不会把布莱克一口吞掉。然而布莱克所处的位置明显更有利些,鲨鱼顶多能咬断鱼钩而游走,可布莱克是绝不可能贱卖画作的。然而鲨鱼正在进行有趣的尝试。因为门是半开着的,所以我听到他们已经转而谈论经济状况和战争了。鲨鱼预言最糟糕的状况:交易所倒闭、债务、新的支出、新的战役、危机,甚至还存在着共产主义的威胁。一切都将贬值,唯一能保值的只有现金。他特别提到1930年代初的严重经济危机。那时手里有现金的主儿就是国王,能以半价买到一切——他是这么说的——能以三分之一、四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的价钱买到。也包括画作,特别是画作。鲨鱼又引人深思地补充道:“奢侈品像家具、地毯和画作什么的,甚至只值从前的五十分之一。”
布莱克无动于衷地给鲨鱼送上一杯上等法国白兰地。“后来东西又都升了值,”他说,“钱却贬了值。您自己知道,如今的钱贬值了一半还要多。钱没升值,画却涨了四倍。”他温和而虚伪地笑道:“是的,通货膨胀!它始于两千年前,从此没有停止过。物品升值,货币贬值,情况就是如此!”
“照这么说,您应该一向什么都不卖才对。”鲨鱼欢快地高喊着回击道。
“要是真能那样敢情好,”布莱克镇定自若地说,“我已经是能不卖就不卖了。可是得交税呀,此外也需要运营资本啊。您问问我的顾客,对他们而言,我都成了慈善家了。五年前我卖出的一幅德加的舞女画,不久前又以双倍的价格买回来了。”
“从谁那儿?”鲨鱼问。
“这我自然不能告诉您。难道您愿意我像大喇叭一样到处广播,透露您以什么价格从我这里买了画,或是以后又以什么价格卖了吗?”
“有什么不可以?”鲨鱼对这种虚张声势并不买账。
“其他人根本不喜欢这样,我得照顾他们的情绪。”布莱克做了个想起身的动作。“可惜您没找到想买的画,库珀先生,那您改天再来吧。价格我可不能一直保持不变,这您能理解吧?”
鲨鱼也站了起来。“您不是还有一幅德加的画想给我看吗?”他随便问道。
“噢,您是说挂在我妻子房间里的那幅?”布莱克犹豫了一下,然后我听到铃声。“我妻子在房间里吗?”
“半个小时以前她出去了。”
“那您就把挂在镜子旁的那幅德加的画拿过来吧。”
“得等一会儿,布莱克先生,”我说,“因为墙壁不够结实,挂的时候我用了一个木制壁塞,画被固定在上面了。我只需要几分钟。”
“算了,”布莱克回复道,“我们还是上楼去看吧。您觉得如何,库珀先生?”
“我不反对。”
我又像法夫纳一样蛰伏到莱茵黄金宝物之中了。[97]过了一阵,他们俩又回来了,打发我上楼去卸画并把它拿下来。因为没有什么可卸的,所以我就多等了几分钟。透过朝向后院的窗户,我看见站在对面厨房窗户前的布莱克夫人。她做了个询问的手势,我使劲摇头,现在还有危险,布莱克夫人还得继续待在厨房里。
我把那幅画送进饰有灰色天鹅绒的房间,画架摆在那里,然后就退了出来。布莱克把中间那扇门关了起来,所以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了。我挺想能亲耳听到他微妙地向顾客暗示,这幅画是他结婚十周年那天送给妻子的礼物,他妻子当然愿意保留此画的。但我可以肯定,他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免那条鲨鱼起疑心。
又过了差不多半小时,布莱克一个人进来,把我从豪华牢房中解救出来。“那幅德加不用挂回去了,”他说,“明天您得把它送到库珀先生家去。”
“恭喜啊!”
他做了个鬼脸。“为了卖画,什么招都得使!两年以后那画价格涨得会让他偷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