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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普许茨直出汗。“那音乐呢?”我问。“这您是怎么安排的?”

“先放一首天主教颂歌《耶稣,我的信念》,然后是布鲁赫[102]的《晚祷》。殡仪馆有两台留声机,所以不会因换唱片而出现停顿,会连续播放。其实那犹太拉比[103]倒是无所谓,他比教会宽容。”

“我们走吧?”史密斯问。“这儿太闷热了。”

“好的。”

利普许茨坚守岗位,情绪已相当悲戚,而且庄严肃穆。他从兜里掏出悼词背诵起来,史密斯和我则向那家杂货店走去,从店里扑面飘来一股冰冷的冷气,让人精神为之一爽。“柠檬冰激凌,双份的,”史密斯边说边问我,“您呢?我一参加这类活动就渴得要命,毫无办法。”

我也要了双份柠檬冰激凌。史密斯介绍我去布莱克那里工作,我还没有表示过感谢。我要双份冰激凌,想向他表示我跟他意见一致。我不知道,现在是否适合谈论我的未来。没想到史密斯主动开口问道:“在布莱克那儿情况怎么样?”

“很好,非常感谢!确实很好。”

史密斯笑了。“那是个有很多面孔的人,对吧?”

我点点头。“一个艺术品商人,不能不这样。他卖掉的是他喜欢的东西。”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别人都在赔本,他至少还能赚。”

利普许茨致悼词。我被棺材上的花发出的浓烈气味熏得晕晕乎乎的,那是些夜来香。特勒的棺材颇为简陋,不像刚才那场追悼会上的棺材有那么多镀铬饰物,闪闪发光犹如轿车。棺材是冷杉木的,简陋是为了火葬时好燃烧。利普许茨告诉过我,这类殡仪馆没有自己的火葬场,这方面它们的设施远不如德国集中营的豪华。决定火葬的棺材要送到火葬场集中焚烧。这对我来说是种解放,我是无法等待火化过程结束的。这种事我了解得太多,总是竭力摆脱这类回忆。尽管如此,相关的念头还是像黄蜂一样盘旋在我的脑海中。

出席追悼会的人有二三十个。罗伯特·希尔施陪杰西来的,她拽着他的胳膊,一阵阵哭泣。卡门坐在她后面,看上去像睡着了似的。也有几位作家在场,希特勒上台前特勒在德国相当知名。追悼会的一切就像任何一场追悼会那样充满矛盾,某种永远无法想象的事毫无声息闯了来,人们试图用祈祷、管风琴声和语言将它变得可以想象。为了战胜它,人们慈悲地将它篡改成小市民可以接受的东西。

两位身着黑衣、戴黑手套的男子突然出现在棺材旁的灵台上,他们熟练地——其熟练程度令人想起刽子手的帮手——抓住棺杠,灵敏、快捷地举起棺材,迅速无声地把棺材抬了出去。没等人们回过神来,事情就结束了。我觉得似乎闻到了一股腐尸味儿,竟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双眼潮湿了。

大家走出追悼大厅。令人惊奇的是,流亡中经常会出现彼此不知道下落的情况。特勒的事也不例外,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孤独地死去。然而当他死去之后,就好像好多人都逝去了似的。人们对此不理解,感到内疚。突然间人们感到自己是局外人,属于一个离乡背井的小族群,松散,偶然,没有自己的意志。

杰西被达尔双胞胎姐妹搀扶到坦嫩鲍姆-史密斯的轿车旁,她们想把她塞进车里。她并未反抗,午间的炽热把空气烤得发颤,蓝天映衬下她那哭得红肿的脸显得怪异。最后她笨拙地爬进克莱斯勒车中。漆成黑色的车身瞬间让我觉得,它好像就是上一场追悼会的棺材,现在它把杰西也带走了。

“她又恢复了内心的平静,”希尔施说,“她还得为丧宴自助餐做一些最后的工作,今天一早她就和双胞胎姐妹开始准备了,这一忙活倒是帮她渡过了最大难关。现在她要尽一切努力把丧宴办好,她觉得这是她欠特勒的。一种扭曲的逻辑,但却是真诚和可以理解的。”

“她跟特勒很熟吗?”坦嫩鲍姆-史密斯问。

“并不比与其他人更熟,甚至还要差一些。正因为这样,她才觉得自己现在有义务为他做些还力所能及的事。她认为自己对特勒就像对我们大家一样负有责任,永恒的犹太母性。我们必须去她那儿,这对她是一种安慰。她终究是我们大家可以信赖的人。如果有一天我们也死在这儿了,没有人为我们哭泣,我们还可以指望杰西,要是她还活着的话。”

最后走出殡仪馆大门的是利普许茨。“史密斯先生,这儿是收据,”他对坦嫩鲍姆说,“那帮无赖又额外多要了十五美元。我毫无办法,特勒的棺材还停在院里的艳阳下,我也是没有退路。”

“您做得对,”史密斯边说边叠好收据,“您肯定会替我向杰西表示歉意的。”他又对希尔施说:“我不喜欢这种习俗,用喝酒的方式向死者做最后的告别。再说我也不认识特勒,很遗憾。”

“杰西专门为您做了鲱鱼沙拉。”罗伯特·希尔施说。

史密斯耸耸肩道:“我相信您,希尔施先生。您一定会找到合适的托词的。”

他把手举到巴拿马草帽边敬了个礼,然后就沿着尘土飞扬的大街走了。“要是没有他,我们真不知会是什么样,”利普许茨说,“我们甚至不能入葬,所有的账都是他付的。可是特勒为什么要寻短见呢?偏偏现在?美国人和俄国人正在取得节节胜利……”

“是的,”希尔施尖刻地说,“可德国人也在节节抵抗,就好像他们在保卫圣杯。难道您不相信,有人会因此而绝望吗?”

“您去过大都会博物馆了吗?”雷金纳德·布莱克问。

我摇了摇头。

他吃惊地望着我。“还没有?这我可没想到。我以为,您对那儿已经了如指掌了呢!这在您成为艺术品商人的培训过程中可是一大缺陷。您现在马上就去吧,那儿还开着门呢。看完您就不用回来了,这儿今天就算收工了。您多花点儿时间看展览。”

我没有去博物馆,我不敢去。我觉得自己如履薄冰,幸好还没有掉进冰窟窿里去。前些日子我做的那个梦对我的影响超出了我的意料,我心神不宁,再次产生不安全的感觉,长期以来我一直得与这种感觉作斗争。一切都没有结束,这我现在知道得一清二楚。特勒的死给我的震撼也出乎意料。我们是得救了,但自我还在折磨我们。

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西尔弗的古董店前了。该店的二老板阿诺德坐在两把边角包金的沙发椅之间,那姿势就像罗丹的思想者。他是这个家族中的另类,正出神地盯着大街。我敲窗玻璃时,他吓了一跳,然后来给我开门。

“在这儿见到您真是难得的幸会,阿诺德先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