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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铃声大作,我向楼下走去。扑面而来的是哈瓦那雪茄的烟雾。“佐默先生,”雷金纳德·布莱克透过烟雾问道,“是您告诉库珀先生,这幅画比他不久前买的那幅要差一些?”
我吃惊地望了库珀一眼。这条鬣狗在撒谎,他知道这一点,他也知道我进退两难,因为我不能戳穿他的谎言,否则定会招来一顿臭骂。“对德加这类大师的作品,我不会妄加评论其优劣,”我说,“这是我在卢浮宫学到的第一条原则。区别仅可能在于:一幅画与另一幅画相比画法不同,这也是素描、习作和署名画的区别。这两幅德加画都没有署名,根据迈耶-格拉夫教授的说法,这种未完成作品的最大意义就是给想象力留下了余地。”
雷金纳德·布莱克惊愕地看着我,没想到我还会如此侃侃而谈。这句引言我也是五分钟前在我那可以观景的小屋读到的,那里有个小小的图书室。“看看,我就说嘛。”他对库珀说。
“扯淡!”长着满脸横肉的库珀不屑地说。“卢浮宫,谁信啊!他说过这幅画品相差,我听力好着呢。”
我知道他找碴是为了压价,尽管如此我不认为自己就该低声下气地任凭他数落。“布莱克先生,”我说,“我认为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刚才小杜兰先生让人打电话来,说他想买这幅画,让我们把画给他送过去。”
库珀像只火鸡似的一阵爆笑。“别虚张声势了!我碰巧知道小杜兰快咽气了。他不需要画作了,他需要棺材!”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雷金纳德·布莱克,后者冷冷地回视道:“这我知道。”他又干巴巴地说:“昨天我去过他府上。”
库珀不屑地摆摆手。“难道他要用印象派画家的作品裱糊棺材不成?”他挖苦地问。
“作为热情高涨和知识渊博的收藏家,小杜兰是绝不会这么做的。但他为自己最后的时光是会想方设法寻找快乐的。在这种情况下,钱已经不重要了,库珀先生。在死亡的门槛边,人就不会再讨价还价了。您刚才听到了,小杜兰要买这幅德加的画。”
“那好,您就给他送去吧。”
布莱克眼都不眨就说:“把画包起来,佐默先生,给小杜兰先生送去。”他边说边把画架上的德加画拿下来交给了我。然后他站起身说道:“库珀先生,我很高兴此事有了一个大家都认可的结局。为了让一个濒死的人获得最后的快乐,您忍痛割爱,真够大度。处在交易中的德加作品还有好几幅,也许今后五年或十年我们能找到他另一幅同样高质量的作品。可惜今天我不能再为您提供别的作品了,这是我最好的画了。”
我向门口走去。我不是磨磨蹭蹭地走,而是大步流星,就好像我急着赶往小杜兰的病榻似的。走慢了,库珀就会把这当成诡计。我期待着库珀在我走到门口时喊等等,可他没有这样做。我失望地向楼上走去,感觉自己把布莱克的买卖给搅黄了。
但我对布莱克了解得还是不够。五分钟以后他从楼下喊着问:“画已经送走了吗?”布莱克的嗓音格外柔和。
“佐默先生拿着画已经下楼梯了。”我尖着嗓子回答道。
“追上他,让他把画拿回来!”
我急忙把画临时包裹起来,拿下楼,好再把它打开。“别打开了,就让它包着吧,”库珀阴沉着脸说,“您下午可以把它送到我家里去。然后您可以告诉我,您还有第三幅德加的画,一幅更好的,您这个骗子。”
“确实还有一幅同一级别的、类似的德加画,”我不动声色地说,“您说对了,库珀先生。”
库珀昂起头,像一匹受惊时要嘶鸣的战马。雷金纳德·布莱克也好奇地望着我。“那幅画二十年来一直挂在巴黎卢浮宫里,”我说,“那是非卖品。”
库珀长出了一口气。“您别跟我开这种玩笑。”他一边抱怨一边大踏步地走了。
雷金纳德·布莱克推开招待顾客用的白兰地,拿出自己饮用的那瓶。“我为您感到骄傲,”他说,“小杜兰真让人打过电话?”
我点点头。“他想再看看那幅雷诺阿的画,年轻的昂里奥夫人那幅,这电话来得正好是时候。”布莱克从他那红色小山羊皮的钱包中拿出一百美元:“作为您英勇对敌的奖励。”
我把钱装了起来。“您拿到库珀的酬金了吗?”
“一分不少,”布莱克说,“没有什么比真假参半的东西更真实了。我不得已用自己孩子的性命赌咒,说我昨天去过小杜兰那儿。”
“这个咒可够毒的。”
“我确实去过,拿着雷诺阿的画去的。库珀也没让我发誓说是去卖德加的画的。”
“幸亏没有,”我说,“这个畜生!”
布莱克天使般地微笑道:“我没有孩子。”
“杰西,”我吃惊地说,“你看上去气色很好!”
她躺在医院病床上,突然变得矮小、脸色灰白,整个人都脱了形,只有眼睛显得比平时还大,而且露出不安的神色。
她试图微笑。“大家都这么说。但我有面镜子,只有它告诉我真相。”
那对孪生姐妹轻手轻脚地在旁边忙活。她们拿来了苹果派和装在保温壶中的咖啡。“这里的咖啡淡得没法喝,”杰西说,“我不能让你们喝这儿的咖啡,孪生姐妹为你们带来了地道的咖啡。”她转身对罗伯特·希尔施说:“喝一杯吧,罗伯特,好让我看着高兴。”
希尔施与我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当然,杰西!”他说。“你的咖啡一向是最好的,无论在巴黎,在马赛,还是在纽约。你的咖啡曾帮我们驱散了不少抑郁。1941年圣诞节在巴黎卢泰西亚旅馆的地下室——那简直就是地下墓穴,上面传来行进着的德国士兵皮靴的咚咚声,下面上了岁数的商务顾问布施想自杀,作为犹太人他不想度过基督教这一充满爱意的节日。当时我们大家几乎都在饿肚子,这时你像圣诞节的天使一样提着一大壶咖啡出现了,还有两块苹果派。为了弄到这些吃的你给了旅馆老板一枚红宝石胸针,并向他许愿,如果他让我们在那儿躲一个星期,不告发我们,就再送他一枚红宝石戒指。当时大家惊慌失措,开始出现巨大的恐惧。你却笑容依旧,甚至连患有糖尿病的老布施都在你的感染下露出了微笑。”
她微笑着倾听着他的讲述,就像一个濒临渴死的人畅饮甘泉那么不知满足。他坐在扶手椅上则像个东方讲神话故事的说书人。“可布施一年以后死了。”她说。
“他不是死在德国集中营里,而是死在法国拘留营中,杰西。这之前是你带他离开了德占区,杰西,你让他穿上你的一身套装,那是你第二好的一身,漂亮的苏格兰毛料,外面配一件赤褐色的女式大衣,再戴上假发。为了应付他被截住必须说话的局面,你在他脸上缠了一层绷带,让他看上去只能发出呜呜声,而不能说话。你真是个天才,杰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