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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着他讲述,就好像真的在听神话。其实这些都是残酷和无助的现实,只有在这间充满医院气味的房间里,它们听起来才显得不真实。这里有令人想到死亡的淡淡的血与脓的味道,还有消毒液和孪生姐妹到处喷洒的茉莉香水味。这些对杰西来说犹如催眠曲,她眯着眼只留一条小缝儿地倾听着。

“是你开车把我们送过去的,罗伯特,”然后她说,“用的是你那辆挂着外交官牌照令人生畏的西班牙副领事专车。”她突然笑了起来。“后来你还干了很多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可那时我已经在美国了。”

“幸亏有你在这里,”希尔施继续用同一种几乎有些单调的声调说,“否则我们这些人会是什么下场?为了在这儿搞到移民担保书和筹款,你把鞋子都跑烂了,就是为了我们能早日获救……”

“可没给你帮过什么忙,罗伯特,”杰西一脸坏笑,“你总能自救。”

天黑了。孪生姐妹坐在椅子上犹如小号猫头鹰。甚至利普许茨这只“报丧鸟”也一言不发。那位编制喋血名单的人则暗自想着心思。护士进来查看绷带和量体温时,他第一个告辞了。他心地柔弱,除了在想象中,不能见血。希尔施站起来说:“我想,我们要被赶出去了,杰西。我过几天再来。可你也许很快就会回到我们身边。”

“行了,罗伯特!你从哪儿知道的?”

“从你的医生拉维克和博瑟那儿。”

“你不是在撒谎吧,罗伯特?”

“没有,杰西。难道他们没有亲自告诉你吗?”

“所有的医生都撒谎,罗伯特,出于怜悯。”

希尔施笑了。“你不需要怜悯,杰西。你是一名勇敢的随军商贩。”

“你相信我还能从这里活着出去吗?”她恐惧地盯着他问。

“你自己不相信这一点吗,杰西?”

“白天我试着相信,夜间却仍旧无法相信。”

护士将测出的体温填入挂在床尾的卡片上。“多少度啊,路德维希?”杰西问。“我不懂华氏度数。”

“我想差不多三十八度吧,”我解释说,“这在手术后是正常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摄氏温度该如何换算成华氏温度,但我知道快速回答病人的问题总是上策。

“你们知道柏林遭到轰炸了吗?”杰西小声问。希尔施点点头。“就像伦敦一样,杰西。”

“可巴黎就没有遭到轰炸。”她说。“是没有,没有遭到美国人的轰炸,”希尔施耐心答道,“德国人用不着轰炸它,从1940年夏天开始巴黎就被他们占领了,杰西。”

她知错地点了点头,听出了罗伯特回答中略微含着的指正之意。“英国人在柏林也击中了巴伐利亚广场,”她说,“我们在那儿住过。”

“你对此没有任何责任,杰西。”希尔施异常温和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罗伯特。”

“我明白你的意思,杰西,”希尔施说,“可是想想《拉昂摘要》第二条吧:任何时候只做一件事,否则你会分心,盖世太保就会逮住你。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恢复健康,尽快。我们大家都需要你,杰西。”

“在这儿还需要我干吗,煮咖啡?这儿已经没有人需要我了。”

“那些认为他人根本不需要自己的人,他们往往是人们最需要的。比如我就需要你。”

“你嘛,罗伯特,”杰西突然几乎有些打情骂俏地回复道,“你是不需要任何人的。”

“我比所有其他人都更需要你,杰西。你可得对我忠诚!”

这番对话很特别,几乎像是催眠师与其介质间的对话,却也有些像一位魔术大师温柔而抽象的爱情告白,告白对象是永远心甘情愿地追随着他的一位老媪,后者听了告白后感到既安慰又疲倦。

“你们现在必须离开这里了。”护士说。

两位留下未走的孪生姐妹立刻站了起来,在屋顶冷峻的灯光映照下,她们俩也显得面色苍白,如同影子。两人都穿着蓝色紧身工作裤,她们仍旧耐心地等待着能被影视界发现。我们沿着空旷的走廊往前走,那对孪生姐妹步履轻盈地走在前面。我暗想,这要是让那位钦慕美臀的巴赫看到,他非得抓狂不可。“奇怪,”我说,“她们到现在还没有钓到什么追求者。”

“她们不想要,”希尔施回答道,“她们住在杰西那儿,等待时机在什么地方以双胞胎身份一起登台演出,所以她们顽强地形影不离。人们从未单独见过她们两姐妹中的一个,若是分开了,她们每个都会若有所失。”

我们来到街上,融入傍晚那暖洋洋、熙熙攘攘的生活洪流中,满街步履匆匆的人们对死亡都没有意识。“杰西的情况怎么样,罗伯特?”我问。“她真的不久就能回来吗?”

希尔施摇摇头。“他们给她开了刀,可马上又缝上了,路德维希,已经没有救了。我问了拉维克,癌细胞已经扩散得到处都是了。在美国,若是癌症晚期,一般就不再动无用的手术让病人活受罪了。人们会让病人平静地死去,如果还能称作平静的话,因为麻醉剂不再管用时,患者就会疼得整天大喊大叫。拉维克希望她还能撑几个月。”希尔施停住脚步,既无助又愤怒地看着我说:“一年前她的病还有救。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这儿疼那儿疼,她以为这是上了岁数使然,而且其他事总是更重要。她身边总围绕着不幸的人,她得为他们操心。这该死的舍己为人的英雄主义!现在她倒下了,已经病入膏肓。”

“她预感到什么了吗?”

“那当然。她像所有流亡者一样不相信会有好的结局。所以我刚才在她面前才演了那场戏。唉,路德维希!上我那儿喝一杯去吧,这事对我的触动要比我想象的大得多。”

我们默不作声地走过傍晚明亮的大街,九月的暮光与街上成千上万橱窗里的灯光交相辉映。罗伯特·希尔施与杰西对话时我曾观察过他,谈话时不光杰西,就连罗伯特的面部表情都变了样。在我看来,回忆不仅仅给了杰西安慰,就连马加比希尔施也不例外。突然一阵恐惧向我袭来,我知道只要人们还想利用回忆,就必须像毒品一样把它牢牢锁好,否则它会置人于死地。我偷偷看了一眼希尔施,他的脸上又重现了从前那种急切和内敛的表情。

“要是杰西受不了那份罪了怎么办?”我问。

“我想拉维克不会让她太受折磨的,就像在上帝的集中营中被钉上十字架那样,”希尔施阴沉着脸说,“然而他会等她自愿放弃。她自然无需对他明说,他会感觉到的,在琼·马杜[113]那儿他也感觉到了。可我觉得杰西不会想安乐死的,她会为剩下的每一小时而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