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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希尔施打开店铺的门,空调机制造的冷气扑面而来。“像是拉撒路[114]坟墓中的阴风,”他边说边关闭了空调机,“我想现在不需要它了,”他补充道,“这种人造冷气真恶心!一百年之后我们大家都得生活在地下,出于对我们同类的恐惧。这场战争绝非最后一次,路德维希。”他拿出一瓶法国白兰地。“你如今在布莱克先生那儿一定能喝到更好的,”他咧着嘴微笑道,“艺术品商人总是有上等白兰地,理由不言自明。”
“我那死去的前辈佐默则不然,”我回复道,“我宁可跟你一块儿喝白水,也不愿跟布莱克共饮拿破仑白兰地。卡门最近怎么样,罗伯特?”
“我想,我令她感到无聊了。”
“胡扯!我倒是可以理解为:她让你觉得乏味了。”
他摇摇头。“这不可能。我已经给你解释过,我从来都无法理解她,所以她也无法理解我。她完全别样的天真带有一股魔力,再加上她那倾国倾城之貌,对我来说那就不是一种单纯的犯傻,而是一种经历了。相反,我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卖收音机的,而且连个好售货员都算不上,有些不着调,从根本上来说让她感到无聊。”
我望着他,他苦笑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被遗忘了,往事的作用仅仅在于用来对病人进行短暂的安慰。我们得救了,路德维希,但即使是对得救的感恩也已经褪了色。光感恩还不足以让我的生活变得充实。你看看咱们那些熟人吧,他们从一艘正在沉没的轮船上被抛到沙滩上,在这儿他们的处境仅仅是幸免于难,而不是真正地生活,他们苟延残喘、听天由命。其中一些人也许摆脱了困境,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可我没有,你大概也没有。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伟大获救经历已经结束,平凡的日常生活早就重新开始了,一种不知向何处去的日常生活。”
“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罗伯特,还不是这样,其实对你来说也不是这样。”他摇摇头:“对我要比对任何其他人来说都更是这样。”我明白他的意思。对他来说,在法国的那段时光曾是一种狩猎。他是唯一一个并非毫无抵抗能力的牺牲者,他自己就曾是猎手,他靠计谋和才智抵抗德国党卫军那帮食人肉者的执拗和野蛮,并且获得了胜利。对他来说,几乎也仅仅对他来说,法国被占领首先事关荣誉,而不仅仅是对无辜受害者的血腥抓捕。可怕的事情就这样慢慢出现了:任何闯过的危急关头,在记忆中慢慢都会平添一缕带有血腥味的浪漫,当然,前提是能够毫发无损地闯过来,而不是缺胳膊断腿。罗伯特·希尔施就毫发无损,至少身体上是如此。
我试着转移他的注意力。“博瑟拿到他的钱了吗?”我问。
他点点头。“这并非难事,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愿意做这种事。我不是对付犹太骗子的复仇之神,我不相信心灵会产生重大变化,不幸不会导致这类变化,幸运就更不会了。不是所有的犹太人都变成了天使。”他站起身。“你今天晚上干什么?我们一起去海王餐厅吃饭吧?”
我看出他需要我。我说:“我与玛丽亚有个约会,我得去摄影师那儿接她。你跟我一起去吧。”说到这儿我觉得自己像个背叛朋友的人。
他摇了摇头。“你尽管去,抓牢你拥有的。我不过是一时兴起随便一问。”
我知道他会拒绝,他想与我独处,饮酒,聊天。“一起去吧!”我再次邀请。
“不了,路德维希,下次吧。今天我情绪不佳,会扫你们的兴的。鬼知道怎么回事,自从来到美国,我对死亡的忍受能力大打折扣。特别是如果死亡像在杰西身上这样以蚕食的方式逼近。我应该像拉维克那样当个医生,那我就能试着同死神展开搏斗了。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也许我们大家见过的死亡场面太多了。”
当我来到摄影师的工作室时,天已经黑了。楼上的强烈聚光灯透过窗户平缓地照到街上。工作室的白色窗帘拉着,可以看到上面人影晃动。街上灯光照着的地方停着一辆劳斯莱斯车,正是玛丽亚带我去八十六街兴登堡咖啡馆时乘坐的那辆。
我犹豫了片刻,考虑是否该回希尔施那死气沉沉的店里去。这时我想起自己这辈子由于太过匆忙行事已经犯了很多错误,因此就沿着楼梯向上走去。
我一眼就看到了玛丽亚,她身着有金色花朵的白连衣裙站在一个平台上,周围是假的白色丁香树丛。我发现她也看见我了,尽管她不能动,因为正在给她拍照。她昂首挺胸站在那里,像船头的塑像,令我想起卢浮宫中萨莫特拉斯的胜利女神勇往直前迈步的姿势。她很漂亮,瞬间我几乎难以相信她是属于我的,因为她站在那里的样子太桀骜不驯和孤单寂寞了。这时我感到有人拽我的袖子。
是那位来自里昂的丝绸厂主,他的光头上满是汗珠子。见到这一情景我有些惊讶,我一直以为秃头几乎用不着出汗。“太棒了,是吧?”他小声耳语道。“绝大多数产品来自里昂,是用轰炸机运过来的。现在巴黎自由了,我们还会弄来更多的丝绸。春天时几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谢天谢地,是吧?”
“是的,谢天谢地!您的意思是说,到那时战争就结束了?”
“对法国来说,战争结束得还要早。仅仅再过几个月,一切就都过去了。”
“肯定吗?”
“毫无疑问。我刚刚还跟国务院的马丁聊过这个话题呢。”
几个月,我思忖着。那站在平台上、被聚光灯照耀着的年轻丽人——无限陌生、值得渴慕、唾手可得,我与她的时光就剩几个月了。玛丽亚突然改变了姿势,急匆匆地从平台上走了下来,她边奔向我边叫道:“路德维希……”
“我知道,”我说,“那辆黄色的劳斯莱斯车。”
“我不知道,”她小声说,“它来得突然。我给你打了电话,你不在旅馆。我不想……”
“我再离开就是了,玛丽亚。我本来就想留在罗伯特·希尔施那儿的。”
她盯着我说:“这不是我想说的……”
我闻到她皮肤的温馨味儿,还有粉底与化妆品的香味。“玛丽亚,玛丽亚!”摄影师尼基喊道。“开拍了,开拍了!别让我们等!”
“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路德维希,”她耳语道,“留在这儿!我想……”
“哈罗,玛丽亚!”有人在我背后说。“刚才拍得可真棒。你不想替我介绍一下吗?”
一位身材高大、五十来岁的男子来到我身边。“这位是路德维希·佐默先生,这位是罗伊·马丁先生,”玛丽亚忽然十分镇定地介绍道,“我必须请求原谅,我得回到‘断头台’上去,马上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