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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站在我身边没动。“您不是美国人,对吗?”他问。
“这从我的口音上很容易听出来,”我不乐意地回复道。
“那您是哪里人?法国人?”
“被削去国籍的德国人。”
马丁微笑道:“噢,敌侨,真有趣。”
“对我来说可不是这样。”我友好地说。
“这我可以想象,您是流亡者?”
“我是个被命运捉弄到美国来的人。”我答道。
马丁笑了。“也就是难民。您眼下拿的什么护照?”
我看见玛丽亚登上了平台,她身着一件夏季连衣裙,上面有五颜六色的大朵花卉图案。“是审讯吗?”我镇静地问。
马丁又笑了。“仅仅是好奇。为什么?您怕审讯吗?”
“不怕,但我作为难民——如您所说——受够了审讯。”
马丁叹了口气。“这是环境使然,始作俑者是德国。”
我能感到,他想让我变得恐惧与不安。我也明白他那小心翼翼的威胁:不要干扰他的社交圈子。“您是犹太人吗?”他问。
“您期待一个回答吗?”
“为什么不呢?我对这个不幸与遭受虐待的民族怀有极大同情。”
“在美国,这是头一遭有人问我这个问题。”
“不可能,”马丁反驳道,“移民局也没问过?”
“移民局当然问过,那些官员在履行职责。此外没有人问过。”
“奇怪,”马丁微笑道,“犹太人在被问到是不是犹太人时往往太敏感。”
“这并不奇怪,”我边回答边感到玛丽亚·菲奥拉的眼睛盯在我身上,“最近十年他们太频繁地被问及这一问题,盖世太保、杀手、用刑者和宪兵都问这个问题。”
马丁眯起眼看了我片刻,然后又微笑道:“您看上去并不像犹太人,所以您在美国也用不着害怕。”
“我知道,”我说,“这里的排犹主义仅限于势利的旅馆和俱乐部,那儿犹太人不得入内。”
“您挺了解情况,”马丁回答道,然后直言不讳地说,“我和玛丽亚·菲奥拉小姐一会儿想去埃尔摩洛哥吃饭。您想跟我们一起去吗?”
一时间我对这个阴险的陷阱颇感意外,我毫无兴趣当着玛丽亚的面被某位夜总会的工作人员像实验室的兔子那样戏弄。由于自己并非无懈可击的处境,我害怕自己不能理直气壮地回答他的询问。“真可惜,”我回复说,“我已经有约在先了。布鲁克林的犹太教总经师努斯鲍姆请我去参加安息日活动。下次吧,多谢邀请。”
“好吧,既然您这么虔诚。”马丁带着稍加掩饰的得意走开了。我看到平台上已空无一人,模特们都去屏风后面换衣服,也赶紧走了。这样挺好,省得再受侮辱。我兜里装着雷金纳德·布莱克给我的一百美元,本来是想带玛丽亚去沃伊津饭店吃饭的。我不知道她是否与马丁有约,大概没有。但她为什么从尼基那里给我打电话呢?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
我走得飞快,为的是还能碰到罗伯特·希尔施。路上我谴责自己重色轻友,他是绝不会这么做的。现在我遭了报应,害羞、苦闷,觉得受了侮辱。看来罗伯特·希尔施说得对:我们永远是被容忍者,二等公民,没有从属感,因为我们不是出生在此地——允许我们生活的地方,即使在美国,我们也是敌侨。哪怕我们能够回到德国,在那儿我们仍旧是这般处境。我想,没有人会用高兴的呼喊来欢迎我们。在德国我们也会被当作难民和逃兵来对待,因为我们逃出了集中营,躲过了焚尸炉。
罗伯特·希尔施的店铺里黑着灯,他住的房间亦然。我想起他说过想去海王餐厅吃饭,就马上赶往那里。我突然觉着似乎有什么灾难将要降临,几乎是一路飞跑。我多次经历过,能否防止什么不幸,往往就取决于几分钟。
餐厅宽大的橱窗中闪烁着刺眼的灯光。我在外面稍停片刻,为的是不气喘吁吁地走进去。倒霉的龙虾举着它们那被束缚的螯缓慢地在冰层上爬动,它们不习惯这样,想必痛苦万分,就像在德国集中营中被幽默的党卫军战士泼了一身凉水的囚犯,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赤裸裸地冻成了冰柱。
我一眼就看见了罗伯特·希尔施,他独自坐在一张桌子旁,面前摆着一只龙虾。“我回来了,罗伯特。”我说。
瞬间他的脸上露出了光彩,但马上又充满疑惑地问:“出了什么事?”
“没事,罗伯特。真怪了,我们仍旧认为,只要我们改变计划,就一定是出了什么糟糕的事。这种日子过去了,罗伯特,在美国不会轻易出什么事的。”
“不会吗?”
“我想不会。”
“在美国也会有警察来,还有移民局的人。”
瞬间我感到震惊,但多年来这种短暂的惊恐对我来说已是屡见不鲜了,我想大概这辈子也摆脱不了啦。当马丁问我持何种护照时,我感到的就是一种类似的恐惧。
“坐下,路德维希,”希尔施说,“你还是反对吃龙虾吗?”
“是的,”我说,“我仍旧反对杀生,无论以何种方式。人至少还有一种了不起的特权:生活一旦变得令人无法忍受时,人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
“人有这种特权,但不是随时随地。比如在德国集中营里就没有这种权利。”
“在那儿也有,罗伯特。我认识一个人,每天晚上都有人扔给他一根绳子,供他上吊用。第三天夜里他这么做了,当然他必须请同屋一位犯人帮忙,跪着求。在此之前,他险些被打死,所以他根本没有力气自己给绳子系套儿。他最后死的时候是半跪半躺的姿势。”
“餐桌上谈这些真够恶心的,”希尔施说,“谈起这些都是因为我拯救了橱窗里一只不幸的龙虾,使它不必继续受罪。你想吃什么?”
“蟹腿。尽管它们看上去像烤过的骨头,可它们毕竟已经死去好几天了。”
“可真是有天壤之别啊!”希尔施专注地盯着我说。“你今天的想象力可够恐怖的。这种想象力一般是在爱情受挫时才会有的,路德维希。”
“倒也没有受什么挫,不过是没有能一切尽遂人愿罢了。我很高兴坐在这儿,罗伯特。《拉昂摘要》中怎么说的来着:及时逃跑也是一种艺术,总比慢慢被烤熟强。”
希尔施笑了。“是的,路德维希。还有一条类似的:逃回来之后就不要说丧气话。应该忘掉所发生的事,否则就不要逃回来。你今天有多少时间?”
“没有时间限制。”
“那我们去电影院,然后去我那儿喝白兰地。看来今晚可以一醉方休了。”
我很晚才回到旅馆。菲利克斯·奥布赖恩在等着我。“一位女士打过两次电话,每次都请您回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