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还真没从现代音乐里听出太多东西来,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李像推土机一样,将周六晚上在旅馆的酒吧里喝酒的最后一拨酒徒推开,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我和您的妻子一致认为,现代音乐里的噪声多过旋律,如果您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喜欢有点调儿的东西。”

“时间到了,女士们,先生们,请大家离开。”站在吧台后面的里瓦拜德夫人喊道。

“有点无聊。”杜戈尔承认道,“冷死了,再套几件毛衣也没用。”他怀疑自己看上去是不是和阿曼达一样面色苍白、神情紧张。他的眼皮不规则地跳动着。经验告诉他,别人看不出来,只是自己有这种感觉。“不值得为它错过一顿晚餐。我一直在琢磨你们当时在吃什么。”有关布里德斯庄园的记忆像泥沼一般将他向下吸。

“羊排。”阿曼达看着他。他能闻见她嘴里的蒜味。她拘谨地笑着,“我以为你会饿,就给你弄来了一些花生。”

她一脸的愠怒,杜戈尔意识到,也许她一直在为他担心。他把手伸进蓝色的包里,强迫自己把里面的东西拿给李和阿曼达看。

“那个电视节目进展得怎么样?”李问。

回答这个问题时,阿曼达毫不费力地渲染着谎言,留下杜戈尔在不悦思绪的汪洋里徜徉。上帝,他禁不住想,他厌恶李用那个眼神看阿曼达,好像她好吃到让人舔手指的程度……那几根从鼻孔里钻出来的鼻毛真是太恶心了……他一定没想到布里德斯庄园,不,应该是还没……忧虑令他作呕,威士忌在灼烧他的胃。

他强迫自己停止思考,让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数到五,又喝了一小口威士忌,告诉自己要处理手头的事。李和阿曼达到底在这儿干什么呢?他们在一起多长时间了?他记得,五分钟前,他走进旅馆的大堂,想到这一晚的恐惧终于结束了,或者至少暂停了的时候,李在吧台那边喊:“您想喝点什么,梅西太太?”杜戈尔意识到他被愚弄了:这个夜晚的逻辑如此可怕无情。

“您是以什么为生的,李先生?”杜戈尔听见自己这样问。阿曼达正在充满想象力地描述作为一个自由电视研究者在工作过程中会遇到怎样的麻烦,杜戈尔打断了她的话。她和李惊讶地看着他。可是说话总比思考强,他太累了,没心思耍手腕。

李平静地回答:“我在一个进口批发公司工作。下个星期,我们将在中部地区展开大规模的促销活动。这个周末,年轻的泰纳负责帮我整理细节。”他故意巧妙地停顿了一下,“泰纳是我们总经理的外甥。”

李继续唠叨他的营销活动。杜戈尔知道,他的托词和他们编造的故事一样虚假,但是在他描述泰纳的腔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真实的——他是在暗示自己对这个下属的评价并不高。

他对塞德里克的评价可能更低。杜戈尔咽了一口酒,想到塞德里克脸上那个愚蠢的表情,威士忌突然有点辣嘴。

突然,他感觉那个小个子男人正躺在他的怀里,脑袋和腿耷拉着,剐蹭着墙面和门框。

“时间到了,请回吧。”里瓦拜德夫人说。杜戈尔想,这正是他想听的话:他需要时间思考正在发生的事;他需要时间思考他在布里德斯庄园做过的事;最重要的是,他需要时间休息。他意识到谈话仍在继续。

“职业保障为零。”阿曼达说,“电视公司更倾向找那些已经成名立万的人,而不是我们这种半业余的选手。况且,很长时间以来,威廉和税务官结了仇。”

“不可思议。”李说,杜戈尔还以为他说的是真话,“不要破坏我的幻想。我们搞销售的人都被金融游戏抓得紧紧的,我们愿意相信偶尔‘荡个秋千’也是一件挺好玩的事。”

他看了一眼表,那是一个宽宽的金手镯一般的方形怪物,还有一个多功能的数字显示器。他做了一个惊讶的手势。“时间不早了,是不是?”他干掉杯中酒后站起身,“我要去睡觉了。”他的爱尔兰口音更重了,“哦,对于你们这些小家伙来说,夜晚才刚刚开始。”一个顽皮的笑容在他那张破烂不堪的脸上轻快地掠过,仿佛一只小猫全速跳过一辆装甲车。他向他们道了一声晚安,然后溜达着走出酒吧,左转后向楼梯的方向走去。

“一晚上都这么歇斯底里。”阿曼达说,“你过得怎么样?”

“我们也去睡觉吧。”杜戈尔发现自己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阿曼达的脸上。

“嘿,尽管那个讨厌的李在我身边晃悠,今天晚上我还是有新发现。前台旁边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张全国地形测绘详图。吃完晚饭后,我去看了一眼。我发现离这里几英里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庄。好像叫查尔斯顿·帕尔瓦。”

“哦,不。”尽管在杜戈尔的脑子里,威士忌和震惊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令人迷惑的平衡,他还是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名字的含义。郁闷的是,这就是汉伯里选择他的原因。

里瓦拜德夫人的一个奴隶冲过来收拾空杯子。

“是的。”阿曼达说,“卡洛琳字体。”

上台阶都成了问题,这个现实强迫杜戈尔明白他究竟有多累。他们在二楼的拐角处碰到了那个教堂休眠人,他正拖着脚向走廊尽头的厕所走去。杜戈尔扭过头,加快步伐。阿曼达用犀利的眼神看着他,一言未发。杜戈尔试图与忽隐忽现的猜疑对抗。该隐的记号[1]在脑门上闪光的感觉是荒谬的,害怕一个神父对他的存在异常敏感也是荒谬的。

刚一进卧室,杜戈尔的腿就拒绝工作了。他瘫倒在床上,阿曼达则将双臂交叉在胸前,低头看着他。

“看在上帝的分上,威廉,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她身后的门发着白光,她的样子阴郁、严肃、美丽。

“怎么说呢……我进了那幢房子,有一扇窗户没锁,然后,我就从上到下地检查。”他的声音在自己的耳朵里听起来特别陌生刺耳。他抽了太多的烟,现在还想要一支。“除了一些很沉的家具,那座房子基本上清空了。”还有潮湿,以及充满戒心的黑暗,“剩下就没什么可找的了。”

“那你为什么会是这种状态?”

因为我杀了一个人。我不是故意的。刀子插入身体就像把木塞塞进瓶口。摸他头发的时候,我感觉是在摸一张死耗子皮。

“那儿有一个人,在厨房里。你还记得那个在市场拉小提琴的流浪汉吗?李雇用了他。不,是泰纳雇的他,我认为。他们想让他照看一下那个房子,看看是不是有其他人对布里德斯庄园感兴趣……”

他意识到自己不得不对她说真话,因为别无选择。她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哪怕她会飞奔到楼下报警。他正在和他的未来玩“后果”游戏[2]。她会怎么说……大家会怎么说?然而,他希望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形成某种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