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第2/3页)

乔治·威拉德走到一盏街灯旁的尖桩栅栏边,身体开始颤抖。方才脑子里的那些念头,他从未有过,也不知道从哪里就冒出来了。恍惚间,他以为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和他说话,既惊奇又高兴;走着走着,又满怀热情地说了起来。“走出兰塞姆的台球室,思考一下这种事情,”他小声地念叨,“果然还是一个人待着好啊。如果我跟阿特一样在那里吹牛,可能男孩子能听懂。但我现在思考的事情,他们永远也不会懂。”

温士堡和二十年前俄亥俄州的其他小镇一样,有个短工的聚居地。那时还没有工厂,短工们在地里帮忙,或者干些铁路养护的活。他们每天劳动十二个小时,在漫长而辛劳的一天之后,只能领一美元的报酬。他们住的房子都是造得极其简易的小木屋,后面带个园子。好一些的,在园子的尽头搭了一间小棚子,养几只奶牛或猪。

在这一月的某个夜晚,乔治·威拉德一边思考着宏大的问题,一边走进了短工聚居的街道。那里灯光黯淡,有几处甚至没有人行道。这周遭,有东西令他本就浮想联翩的脑海愈加兴奋。过去的一年,他一有零碎的时间就扑在书上;此刻,曾经读过的某则故事忽然在记忆中变得鲜活起来。故事讲的是中世纪欧洲小镇的生活。他继续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带着一种闯入前世、故地重游的好奇。他心血来潮,从大街拐进了一条漆黑的弄堂,就在短工养牛养猪的那一排棚子的后边。

他在弄堂里待了半个小时,一边闻着挤成一堆的圈养动物散发出的冲鼻子的异味,一边琢磨那些新奇古怪的遐思。清冽甜美的空气里飘着粪便的恶臭,既使他昏昏然,又令他兴奋。简陋的小房子点着煤气灯,浓烟从烟囱里笔直地升至清朗的半空,女人们裹着廉价的粗布裙子在厨房里洗碗,男人们走出家门往主街上的店铺、酒馆走去,还有猪的哼哼声、狗的汪汪声、孩子的哭闹声——这一切,令潜行于黑暗的他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自己不属于众生。

遐思太过沉重,兴奋的年轻人自己都承受不住。他小心地穿过弄堂。一条狗冲过来,他用石头把它赶走。一间屋子的房门打开,出现一个男子,朝那只狗破口大骂。乔治走到一处空地,回过头仰望天空。他觉得自己高大得无法形容,方才那一段简单的经历重塑了他。他在狂热中举起双手,让双手伸向头顶的黑暗,口中念念有词。他想说话,说了许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那些词语在他的舌头上翻来覆去,他之所以要说,是因为这些词宏大而内涵丰富。“死亡,”他念道,“夜晚,海洋,恐惧,可爱。”

乔治·威拉德从空地上转出来,又站到了房子对面的人行道上。他觉得这条街上的所有人都是他的兄弟姐妹,他多希望自己有勇气喊他们出来,同他们握手。 “如果这儿出现个女人,我就拉住她的手飞奔,跑到我们筋疲力尽。”他这样说,“那感觉一定很好。”他一边想着女人,一边走出了这条街,朝贝拉·卡彭特的家走去。他想她会理解的,他也能借此机会和她有所进展,这可是他期盼已久的。以前,他跟她待在一起,亲吻她的嘴唇,分别的时候总是生自己的气。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被某种不明不白的目的利用了,两人吻得毫无感觉。现在,既然自己已忽然之间变得高大起来,那么就不会再重蹈覆辙。

可是,还没等乔治走到贝拉·卡彭特的家门口,有人已捷足先登。艾德·汉德比敲响了贝拉家的门,叫她出来谈谈。他本想叫贝拉和他走,做他的妻子,但当她真的走出来,站在门边时,他泄气了,变得一脸阴沉。“你离那小子远点。如果被我看见你们走在一起,我会打折了你的骨头,那小子也别想逃!”他吼道,心里想着的就是乔治·威拉德。然后,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便转身离开了。酒保本是来求爱的,不是来威胁女孩的;求爱不成,他就恼羞成怒。

当恋人离开,贝拉走进屋子,匆忙跑到楼上,从窗子里看见艾德·汉德比走到街对面,坐在邻居家门前的上马墩子上。在昏暗的光线中,男子托着下巴,面无表情地坐着。看到这一幕,她很高兴。当乔治·威拉德来敲门,她殷勤地同他问好,特地戴上了帽子。她盘算着,当她和年轻的威拉德在街上散步时,艾德·汉德比定会尾随其后,他别想好受。

贝拉和年轻的记者在树底下散步,呼吸着夜晚甜美的空气,走了一个钟头。乔治张嘴便是宏大的词语。漆黑的弄堂赋予他的力量还留在体内,他说得毫无忌惮,手舞足蹈。他想让贝拉知道,他明白自己的弱点,如今已全数克服。“你会发现一个新的我,”他说道,把手插进口袋,坚定地凝视着她的双眼,“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就变了,可是你会发现的。你得把我当个男人,要么我们就别再见面。就这么简单。”

女人和男孩走在安静的街道上,天上是一弯新月。乔治说完的时候,他们拐进了一条侧街,穿过一座桥,走上一条通上山的小路。山脚是自来水厂的水库,朝山顶去便是集市高地。山坡上长着浓密的灌木和低矮的树。灌木丛之间有一块块空地,平时野草长得很高,可在如今的时节,只有冻得坚硬的土地。

乔治跟在女人后面走上山坡,心跳得飞快,上身挺得笔直。他突然断定,贝拉马上就要服软了,体内的那股新力量已将她征服了。他就这样暗自思忖,完全沉醉在了自己的男子气概之中。他片刻之前还有些恼,自己说了一路的豪言壮语,她却听得心不在焉;可如今完全没了疑虑,因为她居然和他走到了这么隐秘的地方。“这次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他想着想着,停下脚步,抓住她的肩膀,把她转过来,看着她,眼睛里闪耀着骄傲。

贝拉·卡彭特没有拒绝的意思。当他亲吻她的嘴唇时,她整个人扎进他怀里,注视着他背后的一片黑暗,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乔治·威拉德的思绪又回到了那弄堂,回到了那些宏大的词语,一边紧紧地搂住她,一边对着静谧的黑夜喃喃自语。“情欲,”他念叨着,“情欲,夜晚,女人。”

那晚发生在山坡上的一切,乔治·威拉德一直没想通。后来,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很想哭,又因为气恼、憎恨而抓狂。他恨贝拉·卡彭特,并且决心要恨她一辈子。

在山坡上的时候,他带着这个女人去了一处灌木丛间的空地,跪在地上。就像在短工排屋边的空地上似的,他举起双手,感恩体内那股新的力量,等女人开口。不料,这时艾德·汉德比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