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棵树(第2/9页)
他在那座属于他的山上挖呀挖,小学四年级时挖到了真正的好东西,三盘磁带,依旧是坏的,外贴的歌曲目录已被人为地撕掉,磁条被剪断。
这么刻意的破坏,会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呢,孩子总会迷恋神秘,他兴致勃勃地磨刀,把捡来的水果刀尖磨掉去拧开那些螺丝,又用捡来的透明胶带把磁条接好。
家里有台小录音机,也有两盘磁带,四大天王和周华健,一家人听了好几年舍不得买新磁带,现在好了,终于有了新的声音。
新的磁带让母亲皱起了眉,说:
这些人挨打了吗,歌不好好地唱,总是这么吼这么叫,可真让人心烦。
瓶罐却很振奋,抱着录音机听起来没完,从没听过这样的音乐,也不知道是谁唱的,拳头一样,刀子一样,痛快极了。
听得久了,他听会了那三盘磁带里所有的歌,没事就跟着哼:
……不必过分多说,自己清楚,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不必在乎许多,更不必难过,终究有一天你会明白我!
不到十岁的年纪,莫名其妙就热泪盈眶了,他冲上垃圾山远眺,一颗心扑腾扑腾,根根头发都竖了起来。
不知不觉地张开了嘴:今宵杯中,映着明月……
有人喊他,冲他招手,是晚归的父亲,疲惫地看着他,手里拎着酒瓶子。
回家吧,父亲说,别在这儿唱戏……回家吃饭去。
问遍了身旁所有人,没人知道那三盘磁带里是什么明星,村里最有见识的人也摇头,说电视上没见过,说,要不,你垃圾堆上再翻翻……
翻了,每天放学后都去翻,一边唱歌一边翻,三盘磁带他已经背得烂熟,包括那些一知半解的歌词,虽然大部分歌词只知读音。
皇天不负翻垃圾的人,一天黄昏,他终于又翻出四盘磁带。
肯定是同一个人扔的,和上次的一样,磁条被扯出来纠结成一团,歌曲目录被指甲抠得干干净净。是有多恨这些歌?有几段磁条被大力拉成一根细线,无法复原。
他捏着剪刀,心疼得满屋子蹦,犹豫再三痛下决心去把细线部分剪掉,残余的部分粘起来。如此修复过后的磁带能逼死强迫症,有的歌被剪掉一半,有的剪得只剩下两三句,有的两首歌混为一首,硬性切换时听得人咯噔一下血倒流。
幸好还剩下几首歌可以完整听,依旧不知歌者和歌名,每盘磁带的演唱者都不同,他却觉得其间隐约有种共同的属性,属于同一个遥远星球。
他时常想象丢掉这些磁带的会是什么样的人,这么特别的歌,说扔就扔?
这么多磁带,很多钱啊,说扔就扔?
下次扔的时候不要把目录贴纸抠得那么干净了行不行……
却是没了下次,瓶罐在那个垃圾堆上一直翻到六年级,无数次地失望,再没和磁带相遇。
几年后他终于知道了那些歌者的名字,黑豹、唐朝、指南针……
那时他已经会了一点吉他,但已没有了精力和体力去追寻那些名字。
人和人不同,不同的起点左右着不同的际遇人生,亘古以来这世间罕有平等。
有些人幸运,成年之后才遭遇和看清,而有些人遭遇时尚是孩童。
当时瓶罐初中快毕业,一次课间,姐姐从高中部走过来,很认真地问他:
你还想上学吗?
他奇怪极了:当然上啊,怎么会不上?我没犯什么错啊……
姐姐眼泪汪汪地看了他一会儿:……那你可要好好学习。
她说:家里出了点事情,爸爸欠了七八万的外债,咱们家可能以后十年也翻不了身了……现在只能供得起一个人继续上学,妈妈刚才因为学费,在家里哭呢。
她哭出声儿来:既然你要上,我就不上了吧,没关系的,我是姐姐。
很多年后,瓶罐说,每次回想起那一幕,耳畔总会有首歌在回旋,是那堆磁带里的歌,歌里人直着嗓子唱着:这个冬天雪还不下,站在路上眼睛不眨……
唱得人心尖酸酸的。
当年的瓶罐伸出手,帮姐姐把眼泪擦了一擦。
姐姐小时候常这样帮他擦脸呢,那时候母亲顶着烈日在田里劳作,姐姐和他在田边玩泥巴,那时候她老拽着他的袖子,担心他仰到水田里去了。
而今他已经长到和姐姐一样高了。
上课铃声响起,姐姐急起来,推他,快去上课呀,别站着了。
他不动,看着她笑着。
姐姐,他说,我刚才骗你的呢,其实我不想上学了。
(三)
小时候妈妈说,好好上学,将来才能有个好出路。
将来就快来了,可这个好出路到底是条什么路呢?
那条路留给姐姐吧。
姐姐没有别的路,姐姐是女孩子。
当然不嫌弃这个贫寒的家,可生在这样的家里,一个女孩子如果不上学,她就只能回家种地、去工厂当女工,或者去饭店当服务员,然后嫁给一个厨师或是工友,生一堆孩子,一辈子就那么过去了。
姐姐一定要考上大学啊,我会挣钱供你的。
咱们两个,有一个能找到那条好出路就足够了。
姐姐不要哭啊,妈妈也不要哭,你们再哭的话,我就扛不动肩头这柄铁锤了。
…………
瓶罐初三辍学,因尚未发育成熟,个子矮小,找不到工作,无人录用。
他唯一的选择是去采石场当民工。
采石场在离家不远处,父亲也在那里打工,那是个靠力气换饭吃的地方,对劳动力没有太多限制和要求,没人在乎他的身高体重,只要他能抡动锤头。
先把大石头敲开,再用手推车从山崖运到马路边,然后一个个敲打成核桃大小,敲满一拖拉机20元,壮年人一天能敲一车多,瓶罐力气小,两天才能敲一车。
小铁锤震手大铁锤震胳膊,一天的机械运动下来,吃晚饭时他抬不起手腕捏不住筷子,好不容易夹起一块洋芋,半边身子都在哆嗦,豆大的汗珠子往碗里落。
妈妈放下筷子,捂住了脸,父亲仰头干掉一盅白酒,又倒满,递到他面前。
父亲说:喝吧,能好受点……
他问:能吗?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杯子拿走了,默默地喝酒吃饭,什么也不再说。
累或辛苦却是其次,难过的是遇见同学。
他扛着大铁锤走在上工路上,骑着自行车的同学有说有笑飞驰而来,里面不乏曾心仪的女同学,每当这时他用草帽遮住脸,慌慌张张往树后躲,一直等到人影都望不见了才回到原路,扛着锤子长久地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