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棵树(第3/9页)

他们应该已经忘了他了,他原本就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父亲有时候会骂人,远远地站着吼他:去干活挣钱还磨磨蹭蹭的,铁锤扛不动就拿来给我!

采石场也有同学,小学同学,大家待他都很亲热,只不过说说笑笑中总有人会冷不丁冒出一句:当时你考上了重点中学,大家都很羡慕你,现在还不是回来和我们一起敲石头了。

说话的人是笑着的,他只好也笑,假装无所谓那些鞋里碎石子儿般的幸灾乐祸。

那些磁带他还在听,听得次数太多,透明胶粘住的地方断了又重接,不知多少个夜晚他听着歌入睡,梦里爬上垃圾山,却什么也看不到,好大的雾气哦。

起初瓶罐一个月能赚300元,半年下来锤子抡得圆,石头也抬得动了,手掌磨成了脚后跟,勉强达到了一天一车。个子却没再长高,过早的重体力劳动影响了他的骨骼发育,从那时到现在,他一直是初三时候的个子。

瓶罐每个月能赚700块钱的时候,采石场关闭了。

采石场离城市太近,政府要保护环境,禁止开采了,他和父亲双双失业。

因未满18岁,没有学历没有关系没有任何技能,且性格内向话不多,瓶罐找不到任何工作。

卖衣服的地方只招女工,饭店服务员也只招女工,卖手机的店铺要求能说会道有工作经验,小区的保安要求一米七以上……

看来没办法再帮姐姐攒钱,只能回家种地了。

母亲却不肯让他种地,说太辛苦了。

会比采石场还辛苦?他不信,母亲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不会组织语言,只会一个劲儿地说:你不知道的,真的太辛苦了。

母亲下了很大的决心扔下了农活,她买来锅碗瓢盆,在家里做起了快餐。

离家几里外是一所师范专科学校,母子俩从此摆起了饭摊。

扁担悠悠,两头筐里都是饭菜,换作瓶罐挑挑子了,这副扁担母亲曾经挑着,他坐在筐里面。

母亲如今跟在后面,她开始变老了,走得慢,经常掉队掉几十米远,瓶罐停下来等她,问为什么不喊住他,母亲说不舍得喊呢,看着看着就忘了喊……

她开心极了:我的小娃娃总算长大了,走得可真快……

母亲的饭菜可口,价格便宜,快餐摊运营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好景不长,忽然开始清理学校周边的小摊小贩,瓶罐和母亲被清理的那天,还有一大半的盒饭没卖完。

没卖掉的盒饭家里人自己解决,没来得及吃完,终有好多份发霉变坏,母亲为此偷偷哭过,整宿难眠,心疼了很长一段时间。

或许她哭的不仅是盒饭,还有瓶罐。

身为一个母亲,她无能为力了,从那时起她头发开始花白,老得很快。

(四)

要好的朋友有两个,其中一个叫建敏。

摆摊卖快餐时认识的,那个人,瓶罐命中注定要结缘。

那天下午整条街都听到了电吉他的声音,这旋律再熟悉不过,和瓶罐以前捡到的那几盒磁带里的一模一样!他在初中时曾扒过那曲子的,用音乐老师那把锈了弦的老木吉他。

瓶罐管不住双腿奔跑起来,看见一个帅气的男孩抱着黑色的电吉他坐在录像室门前,摇头晃脑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足足10分钟的时间,那男孩没发现瓶罐几乎贴身站在他面前。

他睁开眼后严肃地打量了一会儿瓶罐,忽然笑着把吉他递过来:你会不会?来,玩一下!

瓶罐不敢伸手去接,他愈发起劲地把吉他㨃过来:没事儿,一起玩。

瓶罐双手捧过那把电吉他,磕磕绊绊弹了一首《花房姑娘》,那男孩蹦起来大喊大叫:我的天,你弹得可真烂!

他用膀子撞瓶罐,冲着瓶罐的耳朵喊:可是太好了,你也喜欢摇滚乐!

还来不及和他细聊,学校放学了,学生潮水般涌出来,瓶罐跑回去帮母亲卖快餐,屁股后面跟着那个男孩。他斜挎着吉他酷酷地买了一盒快餐,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边吃边和瓶罐聊天。

路过的学生羡慕地看看瓶罐,敬仰地看着那个叫建敏的男孩。

后来才知道建敏小有名气,常在学校的剧场里演出,许多人以能和他认识为荣,可他傲,看谁都俗,都不入眼。

瓶罐一直很奇怪建敏为什么愿意和他交朋友,建敏父母都在银行里工作,家庭环境优越,家里还开了电脑公司、录像厅、影碟店、长途电话室……半条街都是他们家的买卖。

对瓶罐这样连个饭店服务员都应聘不上的人来说,建敏简直富贵得不敢想象,金光灿灿得高不可攀。

年轻时的友谊总来得猝不及防,金光灿灿的建敏开始教瓶罐弹琴,成宿成宿地和他聊音乐。那时快餐摊已被清理取缔,瓶罐在家吃白饭,建敏天天一起床就跑来瓶罐家,吉他、音箱、效果器,一样样地搬过来,排练厅一般。

他给瓶罐打开了一个世界,大部分时候瓶罐像是在听天书,那么多陌生的词,那么多陌生的外国乐队名,那么多陌生的旋律,却又听得人那么心潮澎湃。

建敏给他听邦·乔维,听蝎子听枪花听穷街,狂躁的金属乐差点把屋顶掀翻,院子里的鸡惊慌失措,扑啦啦飞上屋檐。建敏敞开窗户,说这些声音应该响彻全世界,又扭头和瓶罐说要和他组乐队,将来二人并肩去征服世界。

可相比起征服世界,瓶罐那时更渴望有份工作,求恳的话是开不了口的,日复一日他眼巴巴地等着建敏主动提起,毕竟半条街都是建敏家的,给一份工作应该不难吧,录像厅、电话室、影碟店……

等来等去,没等来建敏开口,这人仿佛看不到瓶罐家徒四壁的模样,或者说看到了也没在乎,对于这个世界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眼里心里只有摇滚乐。

建敏是个很奇怪的人,有时天聊到一半忽然就闭嘴不说话,有时候猛地就高兴起来。有一次他留宿,睡前吃糖豆一样往嘴里塞白色小药片,药瓶子他不让瓶罐看,只说不吃睡不着觉,好多年了……

过了一会儿他高高兴兴地用肩膀撞瓶罐,像分享一个了不起的秘密:我有神经病呀!

他说:所以我吃药片。

他说:可是当我弹琴的时候我是没有任何病的,他们完全不明白这一点!

犹豫再三,瓶罐开口问他:那,你觉得你的出路会是什么?是音乐吗?靠这个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