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茶(第5/8页)

陶罐陶壶陶碗,全都是他从香大爷屋子里随手拿过来的,茶叶搁在陶壶里,陶壶搁在炉火上。他问香大爷要了根筷子,炒菜一样炒起了茶叶。

福建茶客嗤笑一声,这是什么路数?摊鸡蛋饼吗?干煸芸豆吗?

但第一碗茶入口后,福建茶客的脸色就变了。

同样的水,同样的茶,恁地多了如此浓郁的茶气和香气?!

再喝一碗,彻底傻眼了,相形之下,自己泡的茶简直是泔水啊……

技术员蹲在地上,笑呵呵地看着他:好喝吗?

又拍拍他的膝盖说:茶嘛,好喝就多喝点儿,斗什么斗嘛……

赢了就赢了,何苦奚落人!福建人倔,茶客二话不说起身辞行,茶具香具行李他全不要了,只一味大踏步往门外走,竹楼被踩得嘎吱响,香大爷怎么拦也不好使。

竹楼下福建茶客转身,他扬起铁青着的脸,冲技术员喊:

输是输了!但不服!你不过赢在技巧而已,雕虫小技有什么底蕴……明年我再来时,定在茶技上也盖过你!

他指着技术员喊:明年如果谁不敢来,谁断子绝孙!

林中飞鸟扑棱棱惊起一片,寨子里狗都不敢叫了,全都吓得鸦雀无声。

闽人最重宗祠子嗣,不真动怒不会发这样的血口大誓。

(六)

整整10年后,福建茶客才再度遇见技术员。

光阴如电,时间已从20世纪90年代初,来到了21世纪。

当年的弱冠青年长成一条中年汉子,汉子攥紧技术员的手腕,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

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每年都来帕沙等你,足足等了10年!

技术员说:哦……

他低声质问:哦什么哦!为什么爽约,你就不怕断子绝孙?!

技术员单手摘下毛线帽子,露出锃亮的光头一个。阿弥陀佛,他说,施主别来无恙哦……

技术员10年前就有剃度之心,二人别后没多久,他就在柏林禅寺出了家,早就已经是一个水月游方僧。

福建茶客说:我不管!

他说,认识你之前和之后,我都没有输给过任何人,管你现在是出家还是出殡,都必须和我再比拼一次!不然打死我也不会放你走出这片茶山!

僧人挠挠头,说:哦……

福建茶客擦干眼泪,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10年才等来的这次比拼,要斗就斗一条龙,从采菁、萎凋、杀青、揉捻、晒青、泡茶、品茶……全部过程两个人都必须亲力亲为,誓死要分出个孰高孰低。

这种铁人十项式的斗茶闻所未闻,够狠。

僧人摸摸鼻子,说:哦……

说比就比。

第二天一早,福建茶客于日出后半小时起身,亲自爬树采茶。春茶以一茶一叶、一芽两叶为上,他专拣一芽两叶的采,仔细又认真,好似淘金。

接着是兢兢业业地晒制……

然后是细火慢工地炒制……

炒茶又谓炒青,生锅、二青锅、熟锅,三锅相连顺序操作,工艺烦琐至极。

炒茶前洗手的肥皂是福建茶客自己带来的,口罩套袖用的也是自己带来的,白色大褂一看就是专门做的,一琢磨就知道,他已为此悉心准备了许多年。

那一厢忙得热火朝天,这一厢,僧人背着手溜达茶山。

喂喂松鼠,听听鸟叫,偶尔在林间打打坐、参参禅。

僧人也随意采了点儿茶,也简单晒了晒,也胡乱炒了炒,态度轻松自然,明显没花什么心力,像是在故弄玄虚,又好像是在敷衍作业……

福建茶客难免心下忐忑,这老光头,是不是有撒手锏?上回输给他的破瓦罐,今朝他又会出啥幺蛾子?

再看看自己炮制的茶叶,自信瞬间又回来了:天道酬勤,花多少功夫见多少真章,管他呢,真金白银茶桌上见。

茶叶晒青即将完毕,万事俱备,不欠东风。

福建茶客更衣沐浴,满身肥皂泡沫,差点儿洗秃噜皮,他一边玩命地搓洗自己,一边强忍住泪水:10年的卧薪尝胆,终于可以换来今朝的一雪前耻,终于终于可以咽下这口气……

可他终究没能咽下这口气。

僧人跑了。

炒好的茶叶摊在屋檐下阴干,少了一半。

字条倒是多了一张,用茶针钉在竹墙上:

施主,看到您如此用心做茶,贫僧甚是欣慰,茶道有继,善哉善哉。

俗话说,茶是人情酒是债,如此上等的茶,如此厚重的情谊,我就笑纳了吧,善哉善哉。

茶是人家香大爷家的,僧人临走前按市价付了钱,好像也不能算是犯了盗戒……

福建茶客裹着浴巾狂追,边追边哭,差点儿没背过气儿去。

拖鞋撵不上拖拉机,他哽咽着,隔着半道山梁叫骂:

秃驴!臭不要脸的!

你到底是不敢比还是不想比?!

你给我回来……

拖拉机上僧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回头再说,回头再说哈……

山路拐了个弯儿,拖拉机的突突突突声渐远,须臾,啥也听不见了。

此恨绵绵无绝期。

万幸,福建茶客没被气死,只不过返乡后瘦了数斤。此后他化郁闷为执念,发奋钻研茶道,技艺上愈发精进。

茶客生有一女,女儿自幼被养在茶桌旁长大,10岁起随父进茶山,采茶、晒茶、炒茶、泡茶样样精通,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练得一身茶道本领,亦继承了老父的这颗复仇之心。

僧人留下的那根茶针,她用来盘了发髻,当了发簪。

……

此时此刻,福建茶客的女儿正端坐在我们面前。

她轻声说:

每年清明节前后的那几天,墓一扫完,我父亲都会匆匆赶往帕沙,前前后后加起来,他守株待兔了快20年……后来他渐渐年迈,人总也等不到,他也跑不动了,于是每年那几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赌气不吃饭,后来,他终于……

我和成子集体一摇晃,差点儿联袂从凳子上跌下去。

我×,不至于吧,含恨而亡?

姑娘却说:……后来他终于肯吃饭了。因为我长大了,每年由我替他去帕沙……

好了,不用说了,明白了。

僧人行脚四方,踪迹如鸿爪雪泥,自然是找不到的,所以,你就奉命来找僧人的徒弟是吧?

福建茶客的女儿想了想,点点头,笑得像朵花儿。

是啊是啊,是奉命而来的呢。

她说:成子哥,我知道你也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你师父了,但你终归是你师父的徒弟,是吧?

一旁的铁壶嘶嘶地响,她笑意盈盈地盯着成子看:

恩恩怨怨20年了,真的说不清咱们俩应该算是世交还是世仇……

少顷,又客气地问道:

你觉得,今天你躲得开吗?

唉……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