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黄金年代(第10/12页)

如此一来,20世纪晚期在各地甚嚣尘上的民族主义运动便越发站不住脚。因为一个独立的科西嘉(Corsica)或加那利群岛(Canary Islands),势必无法单独生存。它所能获得的唯一独立,只不过是在政治上脱离了原来的国家而已。在经济上,如此小国势必将对跨国性的经济实体依赖更重,而后者对经济事务的影响多年来更是有增无减。对于这些巨大的跨国公司而言,一个最合乎其心意、最方便其运作的世界,自然便是一个充满着小国或根本不成其为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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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项工业,一旦其生产作业的转移在技术上实际可行,并在成本效益上得到肯定,势必由高成本地区迁至劳动力低廉的地带。与此同时,经营者也发现(其实并不意外),原来其他肤色种族的工人,在技术层次和教育水平上至少并不比白种工人逊色。这点发现,对于高科技的工业来说,自然是锦上添花,又一样绝妙好处。但是除此之外,黄金年代的景气之所以由旧工业地带的核心国家扩散至其他地带的原因,还有一项特别值得考虑的因素,是由“凯恩斯派”资本主义经济增长特有的几项组合造成。即所谓资本主义式的经济增长是建立于一个大众消费的基础之上,在这样一个社会里,劳动人口不但全面就业,工资也与日俱增,而且更受到越来越好的保障。

这种组合之所以成形,我们在前面已经看见,纯系一种政治性的结构所致。其立足点在于多数“西方化”国家左右两派产生共识,因而形成一种极为有效的政策。法西斯极端国家主义的右派余孽,已经被第二次世界大战从政治舞台上一扫而光;共产主义左翼,也被冷战远远抛在后面。这个组合,同时也奠基于劳资双方某种有形无形的默契,双方同意,将工人方面的要求保持在一定的限度之内,以免因成本过高导致利润的亏损。同时,众人也认为未来必可持续一定程度的高利润,因为唯有如此,方可解释不断投注巨大资金的必要性。若无这些庞大资金的投入,黄金年代的生产力不可能出现突飞猛进的增长。事实为证,市场经济中最先进最工业化的16国里,其投资额每年以4.5%的比率增加,比起1870—1913年间,增长速度差不多是3倍。这个增长率,由于包括了增长较为缓慢的北美地区在内,不然还会更为惊人(Maddison,1982,Table5.1,p.96)。事实上,这种劳资关系的安排组合,是以三角关系呈现,由政府居间妥协,正式或非正式地帮助劳资双方进行制度化组织性的谈判活动。而在这个新时代里,工人一方已经被习惯性地称为资方的“社会伙伴”,至少在德国如此。但是黄金年代黯然结束,这类安排开始受到自由市场经济神学一派的肆意攻击,贴上了旧词新用的“统合主义”标签。不过这个莫须有的无稽之名,不但早已快被世人淡忘,而且跟两次大战年间的法西斯主义根本毫无关联(参见第四章第1节)。

回头再看黄金年代的劳资谈判安排,基本上是一种皆大欢喜为各方面所接受的最佳状况。对当时的雇主而言,业务是如此兴隆,利润是如此丰厚,长期的景气繁荣之下,自然对谈判协商的方式大表欢迎,因为如此更有助于企业从事前瞻性的计划安排。至于工人方面,既有固定上涨的工资及公司福利可得,又有政府从旁不断扩充更为慷慨的社会福利,当然是何乐而不为。政府也有好处,首先,政治大为稳定,共产党元气大伤,失去了着力点(意大利则为例外)。其次,经济环境条件的可测性也因此增加,有利于如今各国开始奉行的总体经济管理。黄金年代的岁月里,资本主义工业国家的经济表现的确优良,单看其中一项因素足矣,那便是随着全面就业的实现,以及实际收入的不断增加,再加上社会安全福利的推动(需要时自有国家财源支付),大众大量消费的时代终于第一次降临(至于北美地区则早已开始,大洋洲一带可能亦然)。更有甚者,在这个众人陶醉自得的60年代,某些政府甚至莽撞到保证提供失业者(当时很少有人失业)高达原收入80%的救济金的地步。

黄金年代的政策制定,直到60年代末期,仍然考虑以上的政策方针。大战后的各国政府,纷纷走上改革之路。美国有罗斯福主义者;西欧的各原交战国,则一片由社会主义主导或倾向社会民主路线的新气象。其中只有联邦德国例外,因为该国直至1949年才有独立的政治组织及选举出现。1947年以前,甚至连共产党也在各国政府中插上一脚(参见第八章第3节)。而地下抗战的悠悠年月,更使得此时开始崭露头角的保守党派也难逃改革影响,如联邦德国的基督教民主联盟。直至1949年,该党仍认为资本主义的体制不利于新生的德国(Leanman,1988)。但改革之风如此巨大,保守人士若想逆风而驶必然难上加难。英国的保守党,甚至将1945年工党政府的改革功劳归为己有。

但是有一点很奇怪,那就是改革的风潮虽然盛于一时,但是却迅速停息,不过各国的脚步并不一致。到了50年代的大景气时期,全球各地几乎均由温和保守派的政府所主导。美国(1952年起)、英国(1951年起)、法国(除了一段短期的联合政府时期之外)、联邦德国、意大利、日本六国的政坛之上,左派完全偃旗息鼓。只有斯堪的纳维亚的政权,依然握在社会民主党派的手中,至于其他小国,也有社会主义党派继续在联合政府中共同执政。左派撤退之势,明显可见,它们的退却,并非由于失去社会主义人士的支持,更不是出于法国和意大利共产党势力的衰退,共产党在法意两国仍是工人阶级的最大党派。[5] 它们的销声匿迹,更与冷战的兴起无关。极少的例外可能是在德国及意大利,前者的社会民主党认为德国统一不靠谱儿,后者的社会民主党则依然与共产党同声出气。当时的每一个人,除了共产党以外,当然都坚决反苏。十年景气里,人们都一致反左,这实在不是一个进行任何重大变革的时刻。

但是到了60年代,各国共识的重心却又开始向左转。这个转变之所以出现,其中部分原因,也许出在自由主义的经济思想在凯恩斯式的管理学说下日渐退却,甚至在坚持古典阵营的死硬派国家,例如比利时和联邦德国,也不例外。另外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上一辈的老先生开始退出舞台——这些曾经照管过资本主义一代稳定复兴的前辈:美国的艾森豪威尔于1960年(生于1890年)、德国的阿登纳于1965年(Konrad Adenauer,生于1876年)、英国的麦克米伦于1964年(生于1894年),甚至连伟大的法国戴高乐将军(生于1890年)也不例外,均在这段时期一一告别政坛。一时间,世界政坛上一片返老还童、青春重现之象。事实上对温和左派的人士而言,50年代与他们是如此不投机,而黄金年代的巅峰时期则与他们真正是情投意合,此时,只见他们再度在西欧各国的政府中活跃起来。这股又开始向左转的趋势,部分原因来自选票方向的转移,如联邦德国、奥地利、瑞典等国的选民。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其势更猛,法国的社会主义者,以及意大利共产党,均于此时达到他们的最盛时期。不过就一般而言,各地选举结果多半仍极稳定——选举的方式,往往过分夸大了规模其实很小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