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黄金年代(第11/12页)
然而,在政治风气向左转的同时,这十年间的公众生活也出现了一种极大的转变,即在实质意义上完全符合“福利国家”字眼的国家开始正式出现。在这些名副其实的福利国家里,社会福利开支的项目,包括收入水准的维护、民众医疗和教育的提供,成为国家总开支的最主要部分;而社会福利工作者的人数,也是国家机构里人数最多的。以70年代的英国为例,社会福利人员占全国公务员的40%,瑞典更高,达47%(Therborn,1983)。以此为大致衡量标准出发,第一批真正的福利国家约在1970年出现。在冷战缓和的年代里,军费开支的降低,当然也自动促成了其他方面比例的提高,其中尤以美国的例子,最能显示出这项改变的真实性。1970年越战最高峰时,美国学校教职员的人数却首次开始大量多于“国防人员”(Statistical History,1976,II,pp.1102,1104,1141)。到70年代结束,所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均变成真正的“福利国家”,其中6国的福利开支占全国总支出的60%以上(分别为澳大利亚、比利时、法国、联邦德国、意大利和荷兰)。黄金年代终了,如此庞大的福利负担自然造成相当的问题。
当时,“发达市场经济”国家的政治生活,如果还不算沉寂到令人昏昏欲睡的程度,起码也似乎是一片宁静祥和。说来也是,除了共产主义,以及帝国主义在海外争权夺利造成的危机与核威胁之外(1956年有英国在苏伊士运河冒险,1954—1961年法国在阿尔及利亚掀起战火,1965年后美国在越南战场上鏖战多年),还有什么让人提起精神的事呢?正因为如此安静的背景,1968年间全球突然冒起的激进学生运动,才会让政客及老一派知识分子大感吃惊,一时之间措手不及。
学生运动的突如其来,显示出黄金年代的平衡稳定开始出现动摇的迹象。在经济上,生产力和工资不断增长,其间的平衡全赖两者之间的协调配合,才能保持住稳定的利润。但如今生产力不再持续增加,工资却依旧不成比例地继续上升,无可避免,自然会导致不稳定的失衡后果。黄金年代的出现,全凭生产力与消费者的购买力之间,两者同在增长上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这是一种在两次大战之间,可说完全不曾存在过的奇妙现象。工资增加的比例,必须快到使市场上始终保持活力的气象,可是却不能快到对企业的利润造成损害。然而,在一个劳动力短缺的年代,该如何控制工资?更概括地来看,需求如此活跃,市场如此繁荣,如何控制物价也是一门学问。换句话说,到底该如何驾驭通货膨胀这匹难驯的野马,或至少将之约束在一定的范围之内?此外,黄金年代的存在,也靠美国在政治经济各方面高高在上的地位。美国主控世界——虽然有时并无意义——成为世界经济的稳定剂及保证人。
60年代时,黄金时代的各个环节都开始露出疲态。美国霸权的地位衰退,以黄金美元为基准的世界货币体系也随之瓦解。在一些国家里,劳动生产力增长开始减缓,而以前推动着工业大景气的内部移民——这个提供劳动力来源的贮水槽——更有干涸见底的迹象。20年时光流转,新一代已经长成,对这些成年男女来说,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悲惨经验,如大量失业、没有安全感、稳定不变甚或直线下落的物价等,都只是历史书上的文字,而非他们切身经历。这群人对生活、对未来的期望,完全根据自己这个年龄层的实际经验及感受,即全面的就业,以及持续的通货膨胀(Friedman,1968,p.11)。60年代,全球爆发起一阵工资猛涨的狂潮,不论引发这股风暴的原因为何——劳动力短缺、雇主努力压住实际工资上涨的幅度,或如法意两国的例子,因学生反抗的大浪潮引发,但关键所在,是这一代已经习惯于不愁没有工作的工人们突然发现,长久以来,虽有工会为他们定期谈判谋得固定的加薪,但是实际的上涨幅度,却远比他们自己在外面市场上议价所取得的为少。市场性供需的真相披露——在此,我们或可察觉到一股向劳资斗争回归的古典趋势(1968年后“新左派”即据此振振有词)。然而无论如何,1968年前那温和冷静的谈判场面,至此已不复存,黄金年代末期的人心的确大有改变了。
劳动人口的心理现象,与经济事务的动作有着极为密切直接的关系。因此工人心理一旦变化,震撼力远比学生风潮为大——虽然后者的运动风潮为媒体提供了更有戏剧性的素材,也为唾沫横飞的评论家提供了更多的话题。学生的反抗运动,实质上是属于政治经济生活之外的现象,动员的对象只是人口中极小的一群。这群天之骄子,甚至不被视为公众领域中的特定群体,而且既然他们多数仍在就学,根本就在经济生活的领域之外,唯一可以沾得上边的角色,只是作为摇滚唱片的购买者而已。总而言之,这是一群(中产阶级的)青少年,他们的文化意义远胜于政治意义。西方学生运动展现的政治意义,倏忽而逝,与第三世界和极权国家不可同日而语(参见第十一章第3节和第十五章第3节)。但是反过来说,却也具有一种象征性的警告意味,向那些以为已经将西方社会问题永远解决了的成人,提出一个“记得你终将一死”的警告。因为黄金年代改革派大家克罗斯兰的著作《社会主义的前途》(The Future Socialism ),美国社会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思(J.K.Galbraith)的《富裕社会》(The Affluent Society ),瑞典经济学家诺贝尔奖得主米尔达尔的《超越福利国家》(Beyond the Welfare State ),以及贝尔(Daniel Bell)的《意识形态的终结》(The End of Ideology ),均出版于1956—1960年之间。他们的立论,也都一律建立于同样的假定,即在如今这个基本上差强人意的社会里面,靠着不断的改进,内部必将愈发和谐。总而言之,他们都对组织性的社会共识深具信心。然而,事实发展证明,这种协调共识局面的寿命,并没有活过60年代。
因此,1968年并非一个时代的结束,也非一个时代的开始,却只是一个信号。它与工资暴涨不同,与1971年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崩溃也不同,与1972—1973年间的谷物大景气,1973年石油输出国家掀起的石油危机更相径庭。而在经济史家搜索枯肠,企图为黄金年代的倏然结束找出一个理由的努力里面,也不占有任何重要的地位。黄金年代的结束,其实并不完全在学者的意料之外。70年代初期,在急速上升的通货膨胀影响下,又有全球货币供应不断增加,及美国赤字大量上升,经济扩张的脚步疯狂加速。情况开始变得不可收拾,借用经济学家的术语来说,世界经济体系有“过热”(overheat)的危险。1972年7月起的12个月之中“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各成员国的国内生产总额跃增了7.5%,而实质工业生产力则增长了10%。对那些犹未忘记维多利亚大景气年代是如何结束的历史学家而言,当时很可能都在担心,眼前的疯狂景气不久就要进入直线下落的时期。他们的顾虑也许不无道理——不过作者非常怀疑,当时可有何人曾预见到1974年的大崩溃。而且即使在它发生之后,恐怕也没有人把它当作真正的危机处理。因为当时先进工业国的国民生产总额虽然的确出现大幅度的滑落——这是大战以来从未发生的现象——可是在人们心里,只把它类比为1929年的经济危机。而且当时也并未出现任何真正大动乱的征兆。一如往常,当时的人震惊之余,连忙从过去旧景气崩溃的原因中寻找答案,把它解释为“一时不幸的混乱所致,未来即使重复,规模也将小得多。目前的种种冲击,主要是因某些可避免的错误造成”。以上是引自“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的报告(McCracken,1977,p.14)。头脑简单的人,更把一切罪过都怪到“石油输出国组织”大小酋长的贪婪头上。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如果徒然把世界经济结构里发生的重大变化,归于运气不佳,或只是可以避免的意外,这种想法实在有必要重新检讨。而这一回,世界经济结构的确面对着一个大变化,崩溃之后,再也无法恢复过去大步前进的姿态了。一个时代宣告结束,1973年以后的10年,世界再度进入一个危机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