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三世界与革命(第7/10页)

正当葡萄牙帝国崩溃之际,另一个非洲独立资格最久的古老国家,也同时爆发重大革命。为饥荒所苦的埃塞俄比亚,老皇帝于1974年被赶下宝座,政权最终为一个与苏联密切合作的左派军人集团所把持。苏联因此也将它在这一地区的支持对象,由索马里的巴雷军事独裁政权身上转开,当时,后者正热情地对马列主义心向往之。而埃塞俄比亚的新政权在国内一直有人挑战,终于也在1991年被推翻,取而代之者,则是同样走马克思路线的地区性解放或分离运动。

这一类变化,为投效社会主义(至少在纸面上投效)的政权创造了新的流行。达荷美(Dahomey)宣布自己是一个“人民共和国”,虽然它还是在军人统治之下,同时也已将国名改为贝宁。同样在1975年,马达加斯加,即马拉加西(Malagasy),在司空见惯的军事政变之后,宣布致力于社会主义。军人当政的刚果,更强调自己作为一个“人民共和国”的特色——此小刚果非彼大刚果。后者是前者的巨大强邻,现已改名扎伊尔的比属刚果,执政者是贪婪出名的亲美军人蒙博托(Mobutu)。而南方的罗得西亚,即今津巴布韦(Zimbabwe),白人移民企图在此建立一个由白人统治的独立政权,11年尝试未果之后,终在两大游击运动日增的压力下于1976年画上句号。但是两股游击势力,则因部落认同及政治倾向有异而分裂不合(一方亲苏,一方亲中)。1980年津巴布韦在其中一名游击首领的统治之下宣告独立。

在纸面上,这些运动都属于1917年革命世家的一员;在事实上,它们却是截然不同的一支异类。这种变调是无可避免的后果,尤其因为当初马列主义者精心研究设计的社会,与今日撒哈拉沙漠以南后殖民世界的非洲国家之间,有着极大的分野。唯一符合他们分析条件的非洲国家,只有那个由移民建立的资本主义国度,经济发达、工业发达的南非。于是一股跨越部落种族界限的真正群众解放运动——非洲人国民大会——开始在南非出现;为其助一臂之力者,有当地另一股真正的群众工会运动,以及效能极高的共产党。到冷战结束,甚至连坚持种族隔离的政权也不得不向其低头。但是即使在此地,革命的运动力也非普遍存在,某些部落对革命的使命感特强,有些却相形甚弱——例如祖鲁族(Zulus)——这种状况,自然也为种族隔离政权从中利用某些力量,发挥了某些效用。至于非洲其他地区,除了一小群受过教育及西方化的都市知识分子之外,一般建立于所谓“国家民族”或别种因素之上的动员目标,根本上,其实只是基于向本部落效忠或部落之间的联合而已。于是愈发给帝国主义者以可乘之机,鼓励其他部落向新政权发出挑战——安哥拉就是最著名的例子。像这一类国家,若与马列思想有任何关联,充其量也只是借用它的秘方,以组成训练有素的干部党团及权威体制罢了。

美国从中南半岛的撤退,更加强了共产主义的挺进。越南全境,如今已经在共产党政府独一无二的完全统治之下,类似政权也在老挝与柬埔寨出现。

70年代末期,则见革命的大浪直接扑向美国。中美洲及加勒比海一带,原是华盛顿铁腕独断的禁脔,如今却似乎迤逦向左驰去。1979年的尼加拉瓜革命,推翻了这个小共和国内的首脑人物索摩查家族(Somoza);萨尔瓦多的游击队势力日益猖獗;坐镇在巴拿马运河旁的托里霍斯将军(Torrijos),更是一个问题人物。可是这些状况,对美国在此地的独霸其实都没有造成严重威胁,至少绝不比当年古巴革命的冲击为大。至于1983年发生在小岛格林纳达(Grenada)让里根总统动员全军一击的革命事件,更微不足道。但是这些成功的革命事例,却与60年代的失败恰成强烈对照,因此,一时之间,确让华盛顿在里根总统的年代(1980—1988),兴起了一小阵歇斯底里的恐慌。这些事件都属革命,自是毋庸置疑,不过其中却带有极为眼熟的拉丁美洲风情。最令传统老左派惶惑不解的新鲜事是其中竟有马克思派的天主教士支持,甚而领导叛乱行动。传统的左派,向来是反教士的世俗运动,看到这种新现象自是匪夷所思。这股风气的始作俑者,起于古巴革命,[5] 在哥伦比亚一场圣公会大会(1968年)支持的“解放神学”下,进而有了法理基础。这种趋势在最最意想不到的圈子当中——饱学的耶稣会教士——得到了有力支持。至于梵蒂冈的反对,自是意料中的事。

这些貌似与十月革命传统有裙带关系的70年代革命,事实上却与十月革命相去甚远。史家固然能看出这中间的差异,然而换在美国眼里,却难免把它们一律视为共产党强权的全球攻势。这种推理,一部分是出于冷战年代的游戏规则:一方所失,必为另一方所得。既然美国已经与第三世界的保守势力站在一边——进入70年代尤甚——自然愈发发现,如今自己站在革命的输家一方。更有甚者,华盛顿认为,应该对苏联核武器的进展提高警觉。总而言之,资本主义的黄金年代已经落幕了,黄金年代里美元扮演的主角也随之下台。在越南战场上,美国果然如世人早已料定般终告败退;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力量于1975年撤出越南,美国的超级强权地位遂大为动摇。自从巨人歌利亚(Goliath)被年轻大卫的弹弓击倒以来,人间还未见过这等大不敌小的败仗。1973年石油输出国组织大搞石油政变,要是当时的美国信心强一点,说不定就不会如此不加抵抗,便轻易屈服了。看到1991年对伊拉克的海湾一战,更令人不得不有此一问。石油输出国组织是啥玩意儿?不就只是一群阿拉伯的轻量级国家,在政治上无足轻重,在军事上也尚未装备到家,只不过靠着它们的油井,向世人强索高价罢了。

美国眼看着自己在全球霸权的滑落,自然视这一切为向它的最大挑战,更认为这是苏联独霸世界野心的信号。70年代的革命,因此带来所谓的“二度冷战”(Halliday,1983)。这一回,跟以往也没有两样,是由双方的代理政权披挂上阵拼死斗活,主要战场便在非洲,后来又延伸到阿富汗——阿富汗战争,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苏联第一次亲自出马,派军队跨出自家地盘作战的战争。但是苏联自己,想必也看出新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对它极为有利——这个说法,我们也不能一概抹杀。至少,苏联一定觉得,眼前局势可以为自己的损失扳回一局。当时它在中国和埃及两地的影响力,由于华盛顿大拉交情从中作梗,遭到重大的外交挫败。此外,苏联虽然不曾去蹚拉丁美洲的浑水,可是却在别处大染其指,尤以非洲为最,其牵涉程度比以往都要为甚,且有相当程度的收获。单看苏联竟允许卡斯特罗的古巴派军队前赴埃塞俄比亚和安哥拉,分别对抗美国在索马里新出炉的代理政权(1977年),以及有美国在背后撑腰的叛军行动安哥拉全国独立联盟(National Union for the Total Independence of Angola,UNITA)与南非军队,即可看出个中蹊跷。于是在苏联发表的各项声明中,除了百分之百的共产党政权以外,现在也把“倾向社会主义”的国家包括在内。于是安哥拉、莫桑比克、尼加拉瓜、南也门和阿富汗等国,便都顶着这个称谓参加了1982年勃列日涅夫的葬礼。这些革命政权并非由苏联起,也不控制在苏联手中,可是苏联无疑对它们大表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