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三世界与革命(第9/10页)

伊朗革命的现象,甚至也不代表旧有的传统从政治场上消失,或就此失去了推翻政权的力量。不过苏联共产主义的瓦解,的确将传统革命的角色从世界极大部分抹去。但是在拉丁美洲,它依然有着相当的影响,当地在80年代爆发的最大叛乱行动,秘鲁的所谓“光辉道路”,即以毛泽东思想为帅旗。它在非洲,在印度,也还是生气勃勃。更有甚者,出乎冷战一代意料的是,苏维埃式的“先锋”统治党派,即使在苏联解体后犹存世间,尤以落后国家及第三世界为最。它们不但在巴尔干南部的选举中赢得胜利;在古巴,在尼加拉瓜,在安哥拉,甚至在苏联部队退出之后的喀布尔,它们也证实自己并非纯粹扮演苏联的傀儡。然而,就是在这些地方,旧革命传统的精神也遭侵蚀,而且常常从内部毁坏。例如在塞尔维亚,当地的共产党一改本来面目,变成主张大塞尔维亚沙文主义之党。又如在巴勒斯坦运动里,世俗左派的领导地位正不断受到伊斯兰激进主义者的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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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末期的革命,因此具有两个特征:一是既有革命传统的萎缩,一是群众力量的复兴。我们已经看到(参见第二章),1917—1918年以来的革命,很少有建于基层群众基础之上者。多数由行动派的少数推动,全力投入,组织有素;或从上层发动,强制实施,如军事政变或军方占领——虽然这并不表示在适当的状况之下,它们就没有真实的群众基础(只有当变动是来自外来的征服者时,情况才会有所不同)。但是到20世纪末期,“群众”再度回到舞台上,这一回,不再只是充任背景的角色,反而一转身担纲演出。而少数人的行动主义,则以农村或都市游击队及恐怖分子的姿态出现,继续在发达世界活动,而且甚至成为当地固有的现象。在南非的重要地带,在伊斯兰教的区域,它们也是经常不断的景观。根据美国国务院的统计,国际恐怖事件已由1968年的125起,增加到1987年的831起,牺牲的人数则由241人增为2905人(UN World Social Situation,1989,p.165)。

政治暗杀的名单也愈来愈长——埃及的萨达特总统(Anwar Sadat,1981)、印度的甘地母子(Indira Gandhi,1984;Rajiv Gandhi,1991)不过其中一二。爱尔兰共和军在英国,巴斯克自由党在西班牙,这两个团体的活动也都属于典型的小群暴力行为。它们的优点是,可以凭很少的数百人,甚至数十人完成任务,因为有兴隆的国际军火贸易源源供应的爆炸力超强、价格低廉、携带方便的武器炸药相助。这是三大世界日趋野蛮的一大征候,生活在20世纪末期的都市人群,愈发学会如何日日生活在为恐怖不安浸染的气氛之中。但是这些行动,对政治革命的真实贡献却极小。

但是群众的力量则不然。正如伊朗革命所显示的,数以百万的百姓,随时愿意走上街头,对革命有很大影响。10年后的民主德国亦然,民主德国的民众,打定了主意,用他们的双脚,用他们的汽车投票,纷纷向联邦德国方向出发,显示其反对民主德国政权的决心。这一场大迁移,事先没有任何组织,完全是自发性的现象——不过匈牙利决定大开门户,自然也有加速促成的作用。短短两个月内,在柏林墙倒塌之前,即有13万民主德国人踏上这条西奔之路(Umbruch,1990,pp.7—10)。还有罗马尼亚,是电视媒体第一次抓住革命那一刻镜头的地方。被政权召集来到公共广场上的民众,不但没有鼓掌喝彩,反而开始嘘声四起,独裁者松弛下垂的老脸,反照的正是群众显现的革命意志。更有在巴勒斯坦被以色列占领之处,掀起了大规模的不合作运动(intifada),从1987年发起之时开始,便显明从今而后,以方只能用全力镇压,方能维持它的占领。按兵不动,默许接受,已经镇不住澎湃汹涌的巴勒斯坦民情。一向缺乏活力的迟钝黎民,到底是受到什么刺激忽然翻身采取行动?——现代传播科技,例如电视、录音机,使得即使最偏远隔离之人,也难自外于世局冲击——但是归根结底,群众蓄势待发准备上阵的态势,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所在。

但是群众运动,并不曾也不能单靠自己便推翻政权。某些实例显示,这股力量,有时甚至立即被高压挡了回去。民众大规模运动的最大成就,在于凸显出政权已经失去其合法的代表地位。在伊朗,以及在1917年的圣彼得堡,政权合法性的失去,是以最古典标准的形式展示,即军警拒绝继续听命于政权。在东欧,群众运动则让已经在苏联拒伸援手之下锐气大挫的旧政权认清事实,恍然之间自己的气数已尽。这真是列宁教科书的标准范例:人民用脚投票,可能比真正的选票更为有效。当然,单单靠老百姓不能成事,革命不会因此便成功。他们不是军队,只不过是一群民众而已,或是各个人在统计上的聚合。他们需要有人领导,需要有政治上的结构或策略才能使革命奏效。伊朗民众之所以能够动员是出于一场反对国王政权的政治抗议运动,但是将这个运动转化成革命的关键,却在数百万人欣然从之。群众应上层政治号召,直接大规模地介入。众多先例,也都符合这同一类的模式——例如20年代和30年代印度国大党呼吁民众对英国采取不合作运动(参见第七章),以及阿根廷有名的“效忠日”(Day of Loyalty)上,庇隆总统的支持者,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主广场(Plaza de Mayo)要求释放他们被捕的英雄(1945年)。更有甚者,最重要的因素并不在其人数,却在如此众多的人数可以在一个让他们高度发挥效果的状况下行动。

为什么用脚投票的现象,在20世纪最后10年当中成为政治场上如此重大的一部分,对此我们还不甚了解。若试探其原因,其中之一,必定由于在这段时期里,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距离,几乎在世界各处都加大。不过在设有政治机制经常了解民意,并有方式让民众表达其政治倾向的国家,差距日重的现象,不足以造成革命,或导致上下之间完全断层。全民一致丧失信心最有可能发生的地方,是在早已失去或从来不曾拥有合法基础的政权(例如以色列在其占领地),而在当权者极力掩饰事实真相的地方更为显著。[7] 但是即使在国会体制稳定的民主政体内部,大规模反抗现实政治或政党体系的示威活动也经常发生。如1992—1993年意大利的政治危机,以及诸多国家出现的新选民力量。这股强大新趋势的共同现象,即在其对任何固有的政党都不予以“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