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豚(第5/9页)
片刻停顿,恬娜可以看到毫无特征的红金色圆柱深呼吸一口气,挺直背脊。
公主缓缓步上船板。已经开始涨潮,船板陡峭,但从容的尊贵仪态令岸上观众安静、着迷地观看。
她抵达甲板,停步,面对国王。
“卡耳格大陆第一公主,欢迎上船。”黎白南以响亮声音说。一听此语,群众爆贺:“公主万岁!王后万万岁!阿红,走得好!”
黎白南对公主说了些什么,在群众欢声鼓噪下无可辨认。红柱转身面对岸上群众,背脊挺直却优雅地行个礼。
恬哈弩在国王站立不远处等着公主,上前说话,将她领到船舰后舱,沉厚、柔软流动的红色金色面纱消失不见。群众欢呼,更疯狂地高喊:“公主,回来!阿红在哪?夫人在哪?王后在哪?”
恬娜越过船身看向国王,疑虑、沉重的心中涌出狂野不羁的低语,想着:可怜的孩子,你现在该怎么办?即使看不到公主,大家却一眼便爱上她……噢,黎白南,我们都是反对你的一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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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豚”体积不小,提供国王一定程度的奢华及舒适,但最重要的性能还是航行,与风同飞,以最快速度带王到想去之处。即便只有水手、高等船员、王及几个同伴在船上,舱房也已显得狭窄,在这趟前往柔克的旅程,更是拥挤。水手睡在前舱的三呎高窝舍,感受的不适与平常相差不远,但所有高等船员必须分享前甲板下一个又小又黑的破旧小室。至于乘客,四名女子挤在王原本的舱房,一间沿着船尾延伸的狭长房间;之下的船舱原本由船长及一、两名高等船员分享,如今则塞着王、两名巫师、一个术士与托斯拉。恬娜心想,引发悲惨及暴躁脾气的机会真是无穷无尽,但最重要、最紧急的可能情况,就是第一公主会晕船。
船正航在大湾上,最柔和的顺风吹拂,海面平静,船像水塘中的天鹅滑行,但赛瑟菈奇蜷缩在床上,每透过面纱,隔着广幅船尾舷窗看到波涛不惊的明亮海面、船身后温柔白波,便绝望地喊出声,以卡耳格语哀呼:“船会上下动。”
“根本不会上下动。”恬娜说,“公主,用用你的脑袋!”
“是我的肚子,不是脑袋。”赛瑟菈奇抽噎。
“这种天气不可能有人晕船,你只是害怕。”
“妈妈!”恬哈弩抗议,虽不了解却听得出语气,“别骂她,晕船很难受的。”
“她没晕船!”恬娜说,完全相信自己说的是事实,“赛瑟菈奇,你没晕船,你是害怕晕船。克制自己,上去甲板,新鲜空气会让一切不同。新鲜空气和勇气!”
“噢,我的朋友,”赛瑟菈奇以赫语喃喃:“做勇气给我!”
恬娜有点惊愕:“公主,你必须为自己做勇气。”而后终于心软,“来,在甲板上坐会儿试试。恬哈弩,你劝劝她,你想如果我们碰上不好的天气,她会多可怜!”
在两人努力下,终于让赛瑟菈奇站起,踏入红色薄纱的圆柱中——她当然不能没戴面纱就出现在男人眼前。两人半哄半劝带着公主蹒跚出了船舱,走到不远的甲板阴凉处,三人可以在骨白洁净的甲板上并排坐,看着蔚蓝闪烁的海面。
赛瑟菈奇略微拨开面纱好看到正前方,但较常看双腿,偶尔短暂、恐惧地瞥向水面,随即闭上眼,然后再度凝视双腿。
恬娜与恬哈弩交谈,指出经过船只、飞鸟、岛屿。“真美。我都忘了我多爱航海!”恬娜说。
“我如果能忘掉这都是水,就很喜欢。”恬哈弩说,“就像飞翔。”
“啊,你这只龙。”恬娜说。
语调轻盈,却不轻松。恬娜首次对收养的女儿说出这种话,知道恬哈弩转过头,以视力正常的一眼看着。恬娜的心沉重击跳,说:“空气与火焰。”
恬哈弩未发一语,但探出手,褐色、纤细的那只手,而非枯爪。她握住恬娜的手,紧紧抓握。
“妈妈,我不知道我是什么。”她以难得大于耳语的声音悄声道。
“我知道。”恬娜说,心愈发沉重地跳动。
“我跟伊芮安不同。”恬哈弩试图安慰母亲,令她心安,但声音中带有想望,嫉妒的盼望、深沉的渴望。
“等待。等待就会明白。”恬娜回答,觉得难以启齿,“时机到来时……你会知道该做什么……明白自己是什么。”
两人轻柔交谈,就算公主听得懂,也听不见。两人忘却公主的存在,但她一听到伊芮安之名,便以修长双手拨开面纱,转向两人,眼睛在温暖红影中闪闪发亮,问:“伊芮安,她在?”
“在前面……那边……”恬娜向别处挥比两下。
“她为自己做勇气,啊?”
半晌,恬娜说:“我想,她不需要做,她无惧一切。”
“啊。”公主叹道。
她明亮双眼从阴影下看着整艘船舰,望向船首。伊芮安站在黎白南身旁,王正指着前方,比出手势,兴奋地说话;王大笑,伊芮安站在身旁,等高,也在大笑。
“光脸,”赛瑟菈奇以卡耳格语喃喃道,又以赫语沉思、近乎不可辨地说,“无惧。”
她阖起面纱,隐身端坐,纹风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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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弗诺绵长海岸变成船后一片蔚蓝,朦胧的欧恩山漂浮在北方高空。船航过伊拔诺海峡,朝内极海前行,欧莫岛的黑色玄武岩柱耸立在船舰右方。阳光明亮,海风清新,又是美好的一天,女士都坐在水手于后舱边搭起的帆布棚下。女性为船带来好运,水手因此争相准备小小的舒适与享受;水手也极礼遇巫师,因巫师能为船带来好运,或同等厄运。巫师的帆棚架在后甲板一角,前方景致一览无遗;女士们有丝绒坐垫(国王或王宫总管的先见之明),巫师则有帆布包,效果也很好。
赤杨发现自己被视为巫师一员,获得同样待遇,无能为力却十分尴尬,担心黑曜与塞波以为他自认能平起平坐,更因自己如今连术士都称不上而忧虑。他的天赋消失了,完全没有力量,他十分确定,就像失明、手麻痹一样清楚。如今他除非用胶,否则无法修补水壶,但一定做得不好,因为他从不必使用这种方法。
除了技艺,他还失去某样东西,比技艺更广泛、已消失的事物,令他经历妻子过世时的空白,没有喜悦,再也无法体会崭新事物。一切都无法发生、无法改变。
失去后,他才了解天赋更完整的面貌,思索、猜想天赋的性质:仿佛知道该怎么走,像知道回家的方向,无法明白辨认或形容,但与万物息息相关。失去之后,他感到凄惨悲凉,一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