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豚(第6/9页)
但至少不会造成大害。他的梦境短促、无意义,再未带他去到寂寥荒原、枯草山丘、矮墙,没有声音在黑暗中呼唤。
赤杨经常想到雀鹰,希望与他谈谈:用尽力量的大法师曾是人上人,如今贫困而无人问津地度过余生。但王渴望能尊崇他,因此他的贫困是出于自愿。赤杨心想,也许对失去自身真正财富、真正道路的人而言,金钱或地位只会带来耻辱。
黑曜显然很后悔让赤杨进行这项交易或交换,他对赤杨始终极度有礼,如今却以尊敬与歉意对待,并略微疏远帕恩巫师。赤杨自己对塞波毫无反感,也不怀疑他的意图。大地太古力就是大地太古力,运用就得甘冒风险,自己原先不了解要付出多少代价,但这不是塞波的错,是自己的错,因自己从未珍视天赋的真正价值。
赤杨与两名巫师共坐,觉得自己像金币中的伪币,但仍全心聆听两人交谈,巫师信任他,无所不谈,两人的对话教导他身为术士时从未想象的知识。
坐在明亮的帆棚荫下,两人谈到某桩交易,比赤杨为了阻绝梦境而做的更大交易。黑曜多次提及塞波在屋顶上说的太古语词夫尔纳登。赤杨自两人谈话中一点一滴拼凑出其意:像是某种选择、分裂、一分为二。很久很久以前,在英拉德出现王以前,在赫语文字出现之前,也许甚至在有赫语之前,只有创生语时,似乎人做出某种选择,放弃某种伟大的所有物,以换取另一种。
两人的讨论听来难以理解,并非因为有所隐瞒,而是连巫师自己都只能盲目搜索迷雾重重的过往,那个记忆尚未存在的年代。必要时,交谈中会出现太古语词,有时黑曜全以太古语谈话,但塞波会以赫语回答。塞波鲜少用创生语,有次甚至举起手,阻止黑曜继续说。柔克巫师投以惊讶与疑问的眼光,他只温和说:“咒词引发行动。”
赤杨的老师塘鹅也称太古语为咒词。“每个词都是力量的行为,真字实现真实。”除非必要,塘鹅吝于使用所知咒词,写任何用于撰写赫语的符文时,除非最普通的符文,否则一写毕便擦去。大多术士皆如此谨慎,以保留自己的知识,或因尊敬创生语的力量。即便塞波,身为巫师,对这些字词有更广泛的智识与了解,也不愿在交谈中使用,而谨守普通读言,因赫语即便或有谎言与错误,也允许模糊与回收。
也许这正是人类在远古时代做的一部分选择:放弃与生俱来便知晓的太古语,人类曾与龙族分享的能力。赤杨猜想,人这么做是否为了拥有自己的语言?一种适合人类的语言,可用于说谎、欺瞒、讹诈,并发明前所未有、无法实现的神奇概念?
龙只会说太古语,但长久以来,众人均说龙会说谎。是这样吗?赤杨忖度。若咒词为真,龙怎能用咒词说谎?
塞波与黑曜进入对话中常出现的漫长、轻松、沉思的静默。发觉黑曜已半昏睡,赤杨轻声问帕恩巫师:“龙真的能以真语说假话吗?”
帕恩巫师微笑:“帕恩人常说,这正是一千年前阿斯在昂图哥废墟询问奥姆的问题。‘龙说谎吗?’法师问,而奥姆答:‘不能。’然后吐气,将阿斯烧成灰烬……但我们是否真能相信这个故事?这可能只是奥姆片面之词。”
法师的争论永无止境,赤杨自语,但未大声说出。
黑曜绝对是睡着了,头向后靠着舱壁,严肃、紧绷的脸庞放松。
塞波开口,语音比平常更安静:“赤杨,我希望你不后悔我们在奥伦做的事。我知道我们的朋友认为我没有更清楚地警告你。”
赤杨毫不迟疑地说:“我很满足。”
塞波点点乌黑的头。
赤杨终于又说:“我知道我们试图维持一体至衡,但大地太古力有自己的打算。”
“凡人难以理解太古力的正义。”
“没错。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得放弃法艺好摆脱梦境?这两者间有何关系?”
塞波半天没有回答,之后答以另一疑问:“你不是依凭法艺去到石墙边?”
“从来没有。”赤杨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力量前去,一如我没有力量不去。”
“那么你怎么到那里?”
“我妻呼唤我,我的心朝她而去。”
更长的静默。巫师说:“别人亦失去心爱妻子。”
“我也如此对雀鹰大人说,而大人说话虽如此,但真爱间的羁绊最贴近永久不灭。”
“在石墙彼端,没有羁绊。”
赤杨看着巫师,脸庞黝黑柔软,眼神锐利,问道:“为何如此?”
“死亡斩断羁绊。”
“那为何死人不死?”
塞波震惊地盯视赤杨。
“对不起,”赤杨说,“无知令我失言。我的意思是,死亡斩断灵魂与肉体间的羁绊,因此肉体死亡,回归大地。但灵魂必须去那黑暗之地,背负肉体的外貌,留存那里……多久?永远?在彼处尘土与黄昏中,没有光芒、爱,或喜悦。我一想到百合得在那种地方,就无法忍耐。她为什么必须在那里?为什么她不能……”他的声音踉跄一跌……“自由?”
“因为风吹拂不到那里,”塞波表情奇特,嗓音粗哑,“人的技艺阻止风吹入。”
他继续盯视赤杨,渐渐重新看到他,眼神与表情改变,别过头,看前帆美丽白色弯弧满载西北风的气息,又瞥回赤杨。“你对这件事的了解不比我少,朋友。”塞波以近乎平常的柔软声调说,“但你是以你的身体、你的血液、你的脉搏知道,而我只知晓词语,古老词语……所以我们最好快去柔克,那里的智者或许能告诉我们应当知道的事物。如果他们不能,或许龙可以。也或许会由你为我们指引道路。”
“那我不就成了将先知带往悬崖边的瞎子!”赤杨一笑。
“啊,但我们已双眼紧闭地站在悬崖边了。”帕恩巫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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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白南感觉船舰小得无法乘载他的巨大焦躁。女士坐在小小帆棚下,巫师坐在各自帆棚下,像排成一列的鸭子,但他前后踱步,对狭窄拘束的甲板感到不耐。他觉得让“海豚”如此快速南行的不是海风,而是自己的不耐——却依然不够快。他希望旅程快快结束。
“还记得前往瓦梭岛的舰队吗?”他正站在舵手旁,研究航海图及眼前的开阔海面,托斯拉站到身旁问,“那一幕真壮观!三十艘船舰排成一排!”
“真希望我们是去瓦梭岛。”黎白南说。
“我一直不喜欢柔克,”托斯拉同意道,“那片海岸二十哩内没一道好风,也没海流,只有巫师的汤药;北方的石块每次都在不同位置,镇上都是骗子跟变身怪。”他技巧卓越地朝海边呸了一口,“我宁愿再面对老狗血和他那群奴隶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