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返乡之约:耶尔·芭塔娜(第3/6页)

“我记得两件事,”夏莲娜·波特诺娃斯卡(Halina Bortnowska)在1943年华沙犹太区起义事件60周年的纪念文章《围墙的罪恶阴影》中写道:

不只来自书中或者是被讲述的故事,它们同时也是梦里不断往复的恐怖。春天、阳光、四月的云,黑暗、强权、旋涡中打着转的黑雪降下,又好像是碎片状的细小烟尘。“那来自于犹太区”,妈妈一边擦着阳台上、脸上和眼前的黑雪,一边这样说。那时,一个人在白天,尤其是在夜里,不难听见爆炸和远距离的枪击声。那在当时的华沙并不鲜有,但却总能让人感到害怕。“那没什么,那是在犹太区。”

直到今天,她还在为当时的距离感感到抱歉,认为那是“环绕着每个人的围墙的罪恶阴影……就像是华沙的大屠杀,试图将犹太人从人类群体里驱逐,而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顺从了他们,成为帮凶”。那么当那些来自枪炮的“黑雪”落在脸上、眼前时,她究竟有怎样的感觉呢?“没什么,没什么,真的吗?”

波特诺娃斯卡的故事,实际上是玛丽·科兹玛丽作为开场白的噩梦的一个有血有肉的版本。而这个总在循环往复的梦魇,恰恰是波兰犹太复兴委员会希望能够终结的东西。“你觉得那个睡在里福科被子下的老女人不想见你吗?她忘了你吗?你错了,她每晚都会梦到你,梦到胆战心惊。”而只有犹太人,330万犹太人,回到波兰,才能帮助4000万波兰人驱走他们的噩梦。芭塔娜的赌注是十分大胆的,那几乎意味着亲手打开地狱的大门:“我能够感受到这样的处境……我……亲手撕开了所有伤口。”

2010年,芭塔娜获得久负盛名的威尔士国际艺术奖。该奖组委会表示她“将人类的境况与自身命运紧密相连”。尽管组委会并没有刻意参照汉娜·阿伦特的作品《人的境况》这一书名,但她们之间的联系仍然是十分紧密的。依然和格尔兹类似,芭塔娜的作品里也有一条精心设计的中心线,串联起了自己独特的艺术语言,来书写那些无家可归者、无国籍者与普通难民。一个“入口”在《一份政治想象的食谱》里,被以标题“指导性想象”加以概括。“想象一个政权,”在这个标题下,文章的作者这样邀请我们,“从而可以让这些原本令人不安的概念诸如‘难民’、‘非法居留者’、‘移民(或外国)务工者’可以从中立的角度被看待,同时也可以暂时把它们从政治词典中移出来。”(该文章的作者是以色列摄影师兼作家阿里拉·阿邹雷与阿迪·阿菲亚。)这样一个政体,在组建开始,就会遵循阿伦特政治哲学理论的基础,在组织原则上就以关心“所有被统治者的领域”为目的。在本书里,阿伦特始终是我们的同行者。1943年,当最黑暗的时刻隐约浮现,她写了一篇颇有知名度的短文——《我们难民》,创造了这样一个富有创造力的说法:“如果要以讲真话为开始,那么我们都只是犹太人。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揭露自己的身份,使自己处在没有任何特定法律,或是政治约定的保护的人类命运之下。我几乎无法想象会有一种如此危险的态度。”而当艺术导演兼作家尤莉·卡尔森(Juli Carson)宣称自己在作品线条上为《一份政治想象的食谱》做出的贡献时,她同时也表示,阿伦特实际上是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在这样的境况下,个体关于讲真话这件事,究竟负有怎样的责任呢?”(在书里,阿伦特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了灵魂人物的角色,她意味着这些文章些微的终结。)而那些无论是恶名昭著的,还是被隐藏的事实,总是需要被讲出来的。犹太人被谋杀了,我们可以把阿伦特的话看作一种讲述,因为她的话讲出了真相:“我无法想象一种更危险的态度。”难免之所以会被憎恨,是因为他们表现的是人类的一种原始状态。但恰恰是这个原因,当他们背井离乡,他们所代表的,阿伦特相信,是一种对族群先锋的意义。而作为整个世界的孤儿,犹太人所呈现的、令整个世界感到恐惧的,也正是这个世界不愿意听见的真相。他们自己甚至都不愿意听见。“我们被告知要遗忘,于是我们遗忘的速度超乎任何人的想象,”阿伦特表示,“经过了如此多的厄运,我们想要知道更多,同时也需要一把枪。”我们当然不应该去怀疑,犹太人是否有能力去否认其他人。“我们不会称呼其他人是无国籍者,因为世界上大多数无国籍者都是犹太人。”而随后阿伦特又补充,补充的内容刚好与芭塔娜的思考相照应:“我不知道会有怎样的记忆与思考,驻留在我们每一夜的梦里。”通过重构萨洛蒙的故事,作为前奥斯维辛的家族悲剧,并将其与黑暗的未来联系起来,阿伦特在这篇文章里也花费了很大篇幅,来描述新美利坚对犹太人的接纳是多么令人兴奋——她自己也是理论上的一员,而随后又是怎样令人绝望,一度让她有了自杀的倾向。

因而芭塔娜同时也是努力清理“二战”遗留下的碎片的艺术家,同时她还告诉我们,对于这场战争,人们的清算尚未完成。而为此,她希望可以重构一条超越所谓民族界限的道路,毕竟由于后者的存在,使得对战争的恐惧及其后果,阻碍了人们去正视历史本身(欧洲将注定不安)。于是她宣称,在过去十年,“彻底反思国籍的意义是我的主题。”这句含糊不清的宣言,实际上是在告诉人们,要彻底反思,或者以一种彻底的形式对民族主义进行反思,即便这二者看似都已经在进行之中。在这一层面上,她引用的对象不仅包括阿伦特,还包括卢森堡与弗吉尼亚·伍尔芙,因为她们都将民族主义看成灾难的根源。正如我们讨论过的那样,战后欧洲呈现出的是一种怪异的和谐。这种境况的达成,与全新的经济分配模式密切相关,它同时也带来了随后“奇迹”般的经济复兴繁荣,但至少部分地,它同样也是法西斯主义的遗产。就像格尔兹已经试图表现的内容,这正是托尼·朱特令人恐惧的讨论——近日四处飘荡的移民,正是昔日在欧洲流离失所的人们的鬼魂。他们总被憎恨,是由于他们总在提醒人们欧洲过去的样子。他们成为全新的,有关国籍与人种上完美想象的障碍。她所有的尝试与修缮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使得她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完美的艺术家。而在并非修辞的意义上,她也实实在在地让欧洲回到了过去。她让这段历史的内里翻转,公之于众,或者就像是格尔兹的作品《永动机》里那枚闪烁旋转的硬币。作为朱特结论的回声,她在历史讨论方面也是一丝不苟。谢拉科沃斯基写自己的演说辞,而她则在一次采访中给出了评论:“打心底来讲,在战争结束后,波兰社会已经高度同质化。”战争结束时,这个国家国土上的犹太人、俄罗斯人和德国人纷纷离开,这个国家人口的本土化率也达到了惊人的98%,成为截至当时的最高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