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政治避难(第2/4页)

“可能是70元人民币吧。”我绝望地说。

“我花了40元。”波拉特说。“他们大概看你是外国人,就朝你开高价啦。”

波拉特的室友出去了;波拉特想去市中心转转。我让他先带我在这儿附近看看,他就带我走到了罗得岛大街上。沿街的电线杆上都贴着传单,为这个月的总统就职演讲做准备:

出离愤怒的一天!

反对乔治·W·布什的黑人统一集会

1月20日周六早上11点

由反对布什日程的黑人联盟和新自卫黑豹党赞助

美国印地安人运动、其他肤色的人民

我在笔记本里记下了其中一张传单的内容,波拉特问我传单的内容是什么。“Peoples of Color”直译为中文听起来有点奇怪,于是我用了中文里对这种人的习惯称谓:少数民族。当然,这样的中文直译为英语也很奇怪:“少数的种族群体”(Small Number ethnic groups)。可能这世界上有某一种语言能把文雅地处理这样的词语,不过英语和中文都做不到了。

我问波拉特,一般的美国人有没有把他归类到哪个种族里去。

“他们觉得我是墨西哥人。”他说。

“有没有人和你说西班牙语?”

“有时候吧,”他说:“不过在这一带很少发生这种情况。”

我们来到了罗得岛大街和蒙大拿街的交叉路口,波拉特说,晚上在这个街角,毒贩公开地在这儿买卖毒品。他觉得他住的那栋公寓楼里,有好些人也是毒贩。那些人出没的时间很奇怪,波拉特意识到,他的邻居们几乎都没有工作。他留意到,他们有时候会拿着一些纸片而不是钱去买生活用品。

波拉特只来了这个国家三个月,但他已经和所有的美国人一样,一说起黑人就压低声音。虽然我们说的是中文,波拉特还是如此。有时候,他用英文的“非洲人”(African)称呼他们。他听到人们用“非洲裔美国人”(African-American)称呼他们,他只采用了这个称呼的前半段。有时他也用“西班牙人”形容那些拉美裔美国人。

“所有维吾尔族人都会说,住在一个非洲人聚居的区域很糟糕。”他告诉我。“坦白说,我对他们没什么好印象。可能在美国的其他地方,他们会好一些;不过在这儿,他们无非就是酗酒和做买卖毒品的事。我敢说,这一带有工作的人不超过一半。”

他拿出了一根万宝路香烟,我们继续在罗得岛大街上走。人行道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和废弃物;除了这些垃圾以外,看不出什么有人生活的迹象。楼房破败不堪,店铺全都关着门,街上空空如也。我都不记得上次自己来到这样一座安静的城市,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在中国,都市里的每处风景都充满了各种活动,热闹非常:沿街叫卖的小贩,修理工,卖面条的小摊,路边的小店和发廊。甚至在那些由于国企改革重组而人口大量减少的城市,当地人仍然是在奔波之中。而且总是会有正在进行的建筑工程:凿子发出的叮当声和手提钻机发出的咯咯声日夜不停。

然而在这条罗得岛大街上,唯一能听到的就是汽车驶过的声音,而且没有车辆有想要停下的意思。屈指可数的本地企业里,有些也称不上什么企业:“一查就走”的快捷银行(Check'n Go),一间明星典当行(Star Pawn)。波拉特告诉我,这里的企业好些是移民者经营的,尽管很少有外国人住在这一带。他的车是在“地铁汽车店”里修的,那家店由一个埃塞俄比亚人经营。韩国人开了“名炸鱼屋”和“邻里食品杂货商场”,商场里卖的酒比食物多,收银员那儿有厚厚的树脂玻璃做挡护。在一家印度人所有的“可信赖美酒商店”旁边,是由福建移民所开的华美餐馆。那个中国的省份以偷渡著名,在福建,“华美”的亲戚们很可能正等着修建一栋镶上绿玻璃的大房子。在罗得岛大街上,一个破旧的招牌正对着这条阴森的大街:

华美餐馆

美籍华人餐馆

波利尼西亚鸡尾酒

外卖

“黑人欺负他们。”波拉特说。“黑人在那儿吃饭不给钱。”

地铁载着我们呼啸而过,穿行在这个城市的网络之下:转头穿过第一串字母表,经过国会大厦,来到史密森尼安地铁站(Smithsonian station)。我们走出站台,来到商场外面色泽黯淡的草坪上。华盛顿纪念碑因维修而不对外开放;纪念碑的基部一层层搭着脚手架,往上看去,大理石和金属架子一起消失在死灰的天空。当我们往纪念碑上面看时,两个亚洲裔的男人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穿得一模一样:黑色西装,卡其色大衣。波拉特等他们走远了,听不到我们说话时才开口。

“那是北朝鲜人。”他说。

“我觉得他们只是亚裔美国人而已。”我说。

那两个男人朝西面的倒映池(reflecting pool)走去,波拉特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看。

“他们肯定不是亚裔美国人。”他说:“从他们穿的衣服和他们走路的姿势,我就知道了。他们有些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我敢打赌,他们是北朝鲜的外交人员。他们看起来和雅宝路上那些北朝鲜大使馆官员一个样。”

“他们也戴着金日成像的别针吗?”

“我没看见。”他说:“不过在美国,他们可能把那些别针取下来了。”

我们从山坡上往下走,向着倒映池沿岸所种的那一列橡树走去。我放慢了脚步,期待着那两个亚裔男人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今天让我感到非常沮丧:破败的社区,关于北朝鲜人的谈论——就像在雅宝路时一样。五年了,我一直住在世界的另一边,在中国,人们无数次地让我谈谈美国:上课的时候,回答人们问题的时候,和好奇的中国人聊天的时候。在和平队,这实际上成了我的职位名称:“外国专家”。

然而,现在,当我终于和一个来自中国的人站在这儿,眼前我祖国的一切,却几乎是全然陌生的。甚至那些纪念碑看起来也不一样了,在冬天中一副荒弃的模样。在脚手架围起来的方尖形碑石下面,倒映池看起来就像一块毫无生气的石板。几只白色的海鸥从水面掠过,懒洋洋地拍了拍翅膀。我们在池边站了一会儿,波拉特说他想去看林肯纪念堂。前面那两个亚裔男人的身影终于消失了。

我们一步步走上台阶,来到纪念馆前。孩子们的笑声从大理石墙那边传来,这地方全是一队队学校的学生。我不记得我上次来这儿是什么时候了,大概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吧。在纪念堂内,墙上刻着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