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从黑夜到白天(第3/5页)
陈美珍一听安雪儿怀孕了,惊得大张着嘴,鼻子沟立刻成了排污口,所敷脂粉,簌簌直落。她缓过神来后,跟唐眉打赌,不出三天,安雪儿一定会刻一块墓碑,给她未生先死的孩子,因为她那身板不可能生下孩子!就是能生的话,安家也不会让一个杀人犯的后代降生!
其实安雪儿怀孕,是有迹象的。她高了胖了不说,肚子也圆了。只不过大家把这归咎于她近段时间的暴饮暴食,没人想到一个侏儒会怀孕,更没人想到,辛欣来的强奸会让她受孕。安雪儿每天流连于南市场,像一只羽翼鲜艳的鸟儿,穿得花里胡哨的,而所有的副食摊床和饭馆,对她而言都是秀木,乐得栖息。她去哪家饭馆,就能带动哪家的生意,食客们会追过去,看着她吃,所以每家店主都欢迎她。有的给她免单,有的给她打半折,还有的赠菜给她。她吃东西的时候,会留意着哪道菜好,吩咐后厨多做一份,打包带给病中的绣娘。安雪儿怕绣娘看到自己胖得走形了会心酸,每次送菜,都送到马厩。绣娘每天拄着拐杖看白马时,发现马槽旁有吃的,就知道孙女来过了。
陈美珍把安雪儿怀孕的消息传给老魏,老魏晃悠了一下,豆腐担子差点没从肩头滑落。他站稳后直说这是世界末日,安小仙怎么会怀上强奸犯的孩子?
单尔冬文绉绉地说:“世界从来就没有日出,也就没有末日,人世间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发生的。”好像安雪儿怀孕,在他意料之中似的。
老魏一路走,一路卖豆腐,一路把安雪儿怀孕的消息传播出去。对龙盏镇人来说,安雪儿怀孕,就跟他们听说将来会被火葬一样,令人惊悚。老魏挑着担子走走停停,等他到了南市场,发现陈美珍和单尔冬不见了。他们什么时候走开的,他也不知道。而老魏在南市场遍寻烟婆,未见其影。等他豆腐卖了多半,单四嫂才推着独轮车来卖煎饼了。
单四嫂变了个人似的!她平素总穿灰色肥腿裤,今天却是一条黑色直筒瘦腿裤,秀出了她姣好的腿形。她上身是一件藕荷色高领绒衣,而不是惯常的老绿色低领棉绒衫,将脖颈松弛的肌肤完美地掩盖了。最惹眼的是,她居然穿了一双簇新的半高跟黑皮鞋,将头发盘起,发髻处系了块蓝地白花的手帕,人显高了,也显贵气了!而且,她的脸涂了淡淡的脂粉,有了鲜润之色。老魏目瞪口呆地看着单四嫂,忍不住说:“今儿怎么了,女人们个个让人吃惊!安小仙怀孕了,你呢,一夜之间变成狐狸精了!”
单四嫂听说安雪儿怀孕了,一个趔趄。她将独轮车停靠在一棵杨树下,倚着树,失神地说:“她是安小仙呐,咋会怀上呢?”秋风掠过杨树,那纵横的枝条摇曳着,在她脸上留下缭乱的阴影,好像谁在切割她的脸。而那些枯黄的叶片,随风飘舞,有的就落在独轮车上,好像老天想为她增添几张煎饼似的。
老魏学着单尔冬的口气说:“人世间,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发生的!”
老魏小声提醒单四嫂,说单尔冬回来了,看起来混得不怎么样,人挺老相的。万一碰见他,别和他计较,毕竟曾经是一家人啊。老魏见单四嫂没表现出激动,知道她已知他回来了,心里有准备,又小心翼翼地说:“他早晨找我,求我带他看看你和孩子,送一万块钱,我没敢答应。你要是同意,我再带他去。我怕你万一不要他的钱,再撅我祖宗。”
单四嫂“哼”了一声,说:“你告诉他,我将来就是和孩子要饭,也要不到他门下!他的钱我嫌臭,他真想给我,就扔辛七杂家屠宰场的沤粪池吧!”
老魏打了个干嗝儿,乌鸦似的“呀呀——”叫了两声,说:“那辛七杂用这肥料种的黄烟,还不得长出金叶子?这样的黄烟,他用太阳火估计都点不着了,真金不怕火炼嘛。”
单四嫂确实听说单尔冬回来了,她本想回避一下,这几天就不出摊儿了,可她不舍得生意,毕竟买她煎饼的,老主顾居多,每天都要吃的。出摊儿的话,她又不想让单尔冬看到他们母子过得艰难,所以不仅打扮自己,也打扮单夏,特意给他买了一件海蓝色条绒衫穿上,还帮他洗了头。这还不算,她给家里黑驴的左耳,挂了一朵粉色绢花,好像毛驴要去迎亲似的。总之家里的活物,凡有可能在街上碰到单尔冬的,都焕然一新。
辛欣来犯案,单四嫂打起了两副算盘,现在看来,这两副算盘都要落空了。离婚以后,她最羡慕的女人就是王秀满,因为她摊上了个好男人。辛七杂的仗义和忠诚,是单四嫂迷恋的。如果在旧时代,辛七杂娶她做妾,她都情愿,在她心目中,这样的男人的肩膀,是担得起两个女人的。王秀满不在了,单四嫂想成为屠宰场的女主人。但她给他买的帽子,居然没见他戴过一次。而且她听说,辛七杂与人私下聊天时,曾说金素袖这个女人不简单,可见他心底是有她的。单四嫂打的另一副算盘,针对着安雪儿和单夏。她听说有些精神疾患者,一旦结婚,就会奇迹般好转,早想为儿子娶一门亲。她想到了安雪儿,她身体有缺陷,正常男人不会找个小矮人,单夏却可以。可安雪儿精灵古怪,人人都当神供着,单四嫂哪敢提亲。辛欣来强奸安雪儿,她觉得好时机来了,安雪儿失身后会一夜贬值,能与儿子相提并论了,可谁料她怀孕了呢!
南市场的业主们,一上午都在议论安雪儿怀孕的事情。有摊主说以后不能让她白吃了,因为她肚里怀个孽种,纵容她吃,就是犯了包庇罪。有店主说,以后安雪儿来吃饭,不能把菜给她往好了做,要弄成猪狗食,让她难以下咽,不能让辛欣来的种子,在好土壤里成长。当然也有好心人,认为安雪儿怀孕是好事,绣娘有了第四代,利于她康复;辛七杂有了孙子,能缓解他的丧妻之痛;而安雪儿有了自己的孩子,养老有保障了。只是他们想象不出,她生下的孩子会有多大。有人说有巴掌大就了不起了,有人说会有筷子那般长,还有人说以安雪儿现在的生长速度来看,孩子不会小了,起码得有辛七杂的大脚那般大。单四嫂听大家议论安雪儿肚中的孩子,心如刀绞,那一上午她总是找错钱。多找给人家的,人家想着她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会还给她;少找给人家的,一看她精致的打扮,认为她心肠坏了,毫不客气地讨要,令她难堪。所幸这一上午她都没看到单尔冬,她没卖完煎饼,就收摊儿了。
单尔冬脱离老魏后,一直把陈美珍送到她南市场的办公室。
陈美珍的办公室,装扮得跟她一样,俗气热闹。窗台是明黄色大理石的,墙裙是酒红色的,地砖是黑白格的,像是棋盘。明明大白天,可她进屋就开灯,炫耀那盏硕大的枝形水晶吊灯。办公室中央的红木老板台上,摆着各类饰品,玉白菜,琉璃发财猫,水晶地球仪,泥塑财神等。陈美珍落座后,先从随身包里拿出一帖消毒湿纸巾,擦过手,再取出一瓶补水露,说是秋风硬了,这一趟走,吹干了皮肤,冲着脸一通喷;最后她摸出一个琥珀色香水瓶,一边朝腋下喷洒,一边对单尔冬说,这是最新型的夏奈尔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