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从黑夜到白天(第4/5页)

陈美珍折腾完,示意单尔冬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说她可帮他采访到林大花,但他得帮她个忙。

陈美珍拿起桌上的笔,在台历簿上乱写了几笔,然后抬起头,竖起手中的笔,说她丈夫和女儿都上过报纸,只有她不为外人知晓,而她把南市场经营得有声有色,业主们没有不说她好的,她想让单尔冬帮自己找个好记者,来龙盏镇采写她,让她登上《松山日报》。

单尔冬说:“写你,你哥哥跟报社打声招呼,他们会派最好的记者来的,何至于找我?找我的话,不管谁来采写,这属于有偿通讯,要收费的。”

“自打唐眉的事情上了报纸,我哥说唐眉带着同学过日子,不找对象,是被报纸害了,我哪敢跟他提这事儿!”陈美珍说,“钱我不在乎,你找个好记者就行。还有,文章发表时,要配发我的单人照片。”

单尔冬说:“那是一定的。”

陈美珍拉开抽屉,取出一条软中华香烟和一条鹿鞭。香烟是她给单尔冬的,鹿鞭则是给陈金谷的。她说哥哥最近在电话中总说腰疼,估计肾亏,她特意从古约文乡的鄂伦春人手中,买来了野鹿的鹿鞭,给他补补。她说最近去不了松山,邮寄不安全,托别人捎,又怕被贪心的人用养殖的鹿鞭给掉包了。

单尔冬感激她这份信任,接了鹿鞭,当然,也接过香烟。这样陈美珍给烟婆打了个电话,先说她这个季度卫生监督得好,奖励她五百块,再说单尔冬要采访林大花,请她配合一下,烟婆虽不情愿,还是答应了。

单尔冬离开时,踌躇片刻,求陈美珍对单四嫂多加关照。陈美珍挺胸拍了下桌子,高声大气地说:“龙盏镇人谁不知道?只有一个业主在南市场做生意,我是免收摊床费的,她就是你过去的老婆,还用你嘱咐?”

单尔冬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立刻红了脸。

第二天晚上,他如约去了烟婆家。

单尔冬之所以晚上去,是因为烟婆告诉他,林大花在这次事件中受了刺激,以前她怕黑,现在却怕白。白天时她蒙头大睡,夜色漆黑时,她则像夜游的动物,眼睛亮起来。

王庆山是单尔冬见到的龙盏镇故人中,唯一不见老的人。非但不见老,还显得年轻了,足见烟婆多么的会伺候男人!王庆山面色红润,皱纹很少,眉毛还是漆黑的,唇色不像以前泛紫,而是石榴红色。他在穿着上也比烟婆好,灰色毛呢裤子,黑衬衫上套着羊绒背心,见了单尔冬,他寒暄几句,就去后屋摆扑克牌了。

林大花住的西屋没有开灯,借着灶房走廊的光,单尔冬看见她坐在窗下的板凳前,一袭黑衣。单尔冬知道这光线不能做笔录,悄悄打开了录音笔。

“你常去部队给战士们拔火罐吗?”这是单尔冬抛出的第一个问题。

“没去几趟——”烟婆在一旁抢答,“她听安大营说部队上一些南方来的兵,受不了咱这儿的风寒,腰背疼,大花跟我学会了拔火罐,心眼儿好,就去给他们拔寒气,算是拥军吧。谁想到这次献爱心,回来的路上出了事呢。”

“你每次去,都是安大营接送吗?”单尔冬又问。

“以前是她自己去的,这次赶巧大营回来看绣娘,顺道带了她。”烟婆说。

烟婆一直代答,引起了单尔冬的怀疑和反感。他直言不讳地说他想和采访对象单独聊聊,烟婆这才离开西屋。不过她在灶房找活干,监听他们的谈话。

林大花显然有备在先,不等单尔冬发问,主动陈述事发经过,她去部队给战士拔火罐,归来途中,遭遇意外时,安大营全力将她推出驾驶室。她说她上岸时,那辆车落日似的,沉下去了。

单尔冬在她讲述时,一直悄悄观察林大花。虽然他看不清她脸上细微的表情,但能看见她坐得不稳,像飘忽的风筝,双手颤抖得尤其厉害。

“在出事之前,他最后说的话是什么?”单尔冬问。“他什么也没说——”林大花答。“他开得快不快?”单尔冬又问。“那你得问老鹰了。”林大花满怀抵触地说,“我坐在车里,感觉不到快慢,老鹰在天上,它看得比我清楚。”

她的回答,令单尔冬惊愕不已,他追问一句,“你看见天上有老鹰?”林大花说:“我看见老鹰在云彩里坐窝呢——”单尔冬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烟婆借着送茶的由头,又回到西屋,说:“也合该大营倒霉,车坠在那段江里!这几年三村人挣钱挣红眼了,榨油坊一年比一年多。盖房得用沙子吧,那段江的沙子好,家家都雇挖沙船去那儿挖沙,结果挖出了个吃人的大坑!”

单尔冬知道面对这对母女,自己采访不到有价值的东西。而有价值的东西,在这类文章中,往往也不能入笔。只要见到当事人,文章就好组织了。他觉得是结束谈话的时候了。

单尔冬起身离开时,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出事后,你怕白天?”

林大花沉默着,单尔冬以为她不会回答了。谁知他出门的一瞬,林大花突然抽泣着说:“我不想看见自己的脸!也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脸!”

单尔冬怔住了,因为他此番归来,也是同样的感受。他不愿让别人看见他的脸,也不想看见自己的脸,他希望龙盏镇没有黎明,一直在黑夜中!

烟婆和王庆山把单尔冬送出门。

烟婆嘱咐说:“别把俺家大花写得太好了,她受了刺激,以后不去部队给战士拔火罐了。”

单尔冬说:“明白。”

王庆山说:“别写她现在喜欢黑夜,要不耽误孩子找对象。”

单尔冬说:“放心。”

王庆山点了一颗烟,递给单尔冬。在那个家,他也就做得起一颗烟的主儿吧。

单尔冬叼着烟,来到西南角他和单四嫂住过的旧屋前,看了半晌屋内陌生的灯火,怅然离开。路灯虽亮得少,但明月照亮了龙山,每一条路都像不能遗忘的往事一样,清晰入目。单尔冬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单四嫂的情景。单尔冬兄弟四人,他的大哥三哥和父母在冬青镇,他和二哥则在龙盏镇。二十多年前,盛夏时节,媒人为了给单二介绍对象,将她从秀木镇领来。单四嫂父母早逝,在叔父家长大,婶婶看她不惯,想早点嫁出她去。她黄黄瘦瘦的,长脸,高颧骨,小眼睛,微微下垂的唇角,梳两条潦草的麻花辫,不爱说话。单二看她一眼,就说她长着张苦瓜脸,辫子都梳不利落,不像是能持家的,一个劲摇头。可单尔冬却对她动心了,那天她穿白衬衣,黑裙子,粉红的塑料凉鞋,素净而鲜亮,惹人怜爱。单尔冬娶了她,攫取了她的芳香,最终却抛弃了她。单尔冬离婚时,父母已逝,不然会被他气死。而单二在单夏脑壳出了问题后,怕单四嫂孤儿寡母的遇到难事,拖累于他,举家搬到冬青镇去了,从此不再认他这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