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存档-3 女人穆天宁(第5/8页)
穆天宁醒了,方式是又一次吐进盆里。只不过这次呕吐使她醒了过来,自己去洗手间把塑料盆刷净,看起来又洗了洗脸,梳了头发。回到沙发上之后,她把额上沾湿的头发拨到一边说:“没想到昨天晚上能睡在病房里。”
“我也没有想到。”我把《击壤歌》放进抽屉之后说。
“醒来之后发现在病房,还以为是自己不行了。”
“不会,六瓶啤酒而已。有心事的人容易喝多。”
“把我带到病房睡觉,你真够可以的。”
“没有办法,晚上离不开人。”
“这是你的什么人?睡觉的那位。”
“我爸。脑出血,可能不会再醒过来了。”
“就这么一直睡下去?”
“可能也不会,最有可能的是突然有一天死去,不过样子也会和现在差不多。”
“看来真正有心事的不是我,是你。”
“不算心事,无能为力的事情我通常不怎么去想。”
“这么说我可差远了。不过,”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床边,“也可能是我没法确定什么样的事情我确实无能为力。”
父亲应该不知道谁站在她的床前,即使他这时醒过来,似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身边的这位来访者。一位醉酒的女文学编辑机缘巧合来到这里看看你。恐怕他会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不用上班?”
“请了长假。”
“当警察还真不错,你们需要女警吗?”
“也许需要,不过你可能不行。”
“怎么这么瞧不起人,我身手相当了得。”
“不是这个意思。警察不能动不动就把自己喝醉,随时都可能出警的。”领教过了,我心想。
“谁动不动就喝醉?我这辈子第一次失恋,还不能醉一回?我看你是大男子主义,有机会比试一下你就知道了。”说着她把手放在父亲的额头上。
“干嘛?”我吓了一跳,伸手去抓她的手。
她用另一只手推开我,说:“我外婆瘫痪十六年,一直住在我家,平时都是我护理,你紧张个什么劲?”
她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父亲的额头,小心避开纱布蒙着的刀口,一边说:“叔叔,我叫穆天宁。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普照,小猫小狗都跑上街了。如果你这就起来,我就陪你去院子里走走。想休息也没关系,我这人最喜欢在这样的天气宅在家里,看看书啊,看看电影啊,看看韩剧啊,睡睡午觉啊。你大可以安心睡你的回笼觉,我帮你按按摩,没意见吧。”
“小猫小狗都跑上街,这句有点奇怪。”我说。
“不要把小猫小狗不当人,这是大男子主义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她坐在椅子上,牵着父亲的手开始帮他放松小臂。
“点滴打得久了,身上会肿,要多做皮肤按摩刺激他的血液循环。先是手和胳膊,然后是后背,最后是腿和脚。指甲怎么这么长?”
“指甲?”
“指甲刀呢,有没有,如果你指甲这么长,你不觉得丢人吗?你爸一定觉得丢人,只是说不出来而已。”
没有准备指甲刀,我跑去护士站借了一把。“那位醉酒小姐醒了吗?”护士把指甲刀递给我。“完完全全醒了。”我回到病房,穆天宁已经脱掉了小熊毛衣,露出了红格子衬衫。看起来准备轰轰烈烈大干一场。
“这里真是热得可以,怪不得一直觉得口渴。指甲不要剪得太秃,不小心弄破了会感染,勤剪一点就可以。”我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她看也没看一口气喝下去,然后继续帮父亲剪指甲。
“和父亲感情很好?”
“一般。”
“一般就是不好。”
“这么说也可以。”
“你这个警察说话真是婆婆妈妈,难以想象枪会落在你这样的人手里。”
“只能说明你对警察有误解。”
“和父亲感情不好,那么晚了还要拖着我来病房?”
“两码事。夜里一定要来。”
“不和你说了,总是说不痛快。你不睡一会?看你眼睛,一夜没睡是吧。”
“没事,我妈马上来了,我回家去睡。”
“明白,妈妈一来,你就要解释为什么房间里多了一个我。第一天按摩,也不宜做得太久。”说完她把侧着身子的父亲放平,以极快的速度穿戴整齐,拿起挎包说:“你那本书也借我看看?”
“送你吧。”
“不着急,我先看看有没有趣。叔叔,你先睡觉,醒了就出去走走,不要害怕,世界没怎么变的,再见了。”说完头也不回的出门去。
真是个急先锋。我心里想,讲话快,喝酒快,喝醉快,消失快,怪不得失恋那么快。三年快吗?很快了吧,和希望的一辈子比起来。没有过几分钟,妈妈拎着新买的尿片走进来。
“你爸今天气色很好。”
“是吗?我看没什么两样啊。”
“不一样,他好像在笑。”
“没看出来,错觉吧,妈。”
“可能吧。你先回家睡觉,早饭我做好了放在电饭锅里。对了,护士说,你昨晚背过来一个女孩儿,人呢?”
真应该掌嘴。
“已经走了。”
“哦,回家吧。”
十个小时之后,我又回到病房。妈妈正坐在椅子上和父亲说话。
“当时如果不是你,那年厂里的扑克双打比赛我们就是冠军了。谁想你打到一半,埋怨我出错了牌,扔下牌走了。谁没有出错牌的时候?错了再想办法赢回来,扔下牌走了可是你的不对,多好的一手牌啊。”
“妈我来了。”
“哦,那我回去。指甲剪得挺干净,我都没有想到给你爸剪指甲。”
“回去吧,明天不用那么早过来。”
“对了,有空帮我买一台半导体,我的那个又坏了,想听点地方戏。”她出去之前说。
独自一人再拿起《击壤歌》读,这一次发现安歌从中提取的信息好像都和海洋有关。那首圣诗虽然没有明确提到海洋,“可不忍一沉沦”也可视作孤岛一样的人的沉没,况且在她声称自己所写的小说中,也化用了圣诗中的句子说,阳光照耀海水,也照耀我们。而那首朝鲜童谣《小白船》不但提到了海洋而且提到了灯塔。船,海洋,灯塔,也在她口述的小说中出现。在《击壤歌》的135页和184页两次引用了一首诗:
我从海上来,带回航海的二十二颗星
你问我海上的事儿,我仰天笑了……
如雾起时
敲叮叮的耳环在浓密的发丛找航路
用最细最细的嘘息,吹开睫毛引灯塔的光
赤道是一道润红的线,你笑时不见
子午线是一串暗蓝的珍珠
当你思念时即为时间的分隔而滴落
我从海上来,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