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存档-3 女人穆天宁(第6/8页)

迎人的编贝,嗔人的晚云

和使我不敢轻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区。

显然这是一首以航海所见为喻的情诗,而安歌从《击壤歌》里和海洋有关的描述和引用里面到底看出了什么呢?她自己所写的小说中的船,海洋和灯塔又是指什么呢?不过我至少可以确定,安歌的失踪和这些看似缥缈的隐喻有关。

“还不赶快帮帮我!”穆天宁抱着一大盆半人多高的植物踉跄进门。

“什么东西!”我扔掉书跑过去把底座抱住,植物的刺二话不说把我的脸划了一道口子。

“不认识?芦荟啊。放在窗台旁边就好。”她果断撤出了手,一边拍掉手上的土一边指挥我。

“弄这一大盆芦荟干嘛?”

“房间太素净了。病房没有花是非常不合理的事情。”

“这哪是花?分明是树。”放下芦荟,我摸了摸脸,还好没有伤口不深,没有出血。然后我发现她的脸上也有好几道细微的划痕。

“你这个房间最适合芦荟了。日照又足,温度又高。护理病人容易肝火上升,吃点野生芦荟治肝火,清心热。还有你知道芦荟拉丁文里的意思是什么?”

“不知道。”我看着面前张牙舞爪的植物有点茫然。

“青春之源啊,正好我家有一盆,就给你搬来了。”

“谢谢你了。”

“不现在吃一点尝尝?”

“不用,先坐下歇会。”

“叔叔,你今天过得怎么样?我可是过了很忙的一天,又是审稿,又是开会,中途睡着,还被总编骂了一顿。”她走到床边。

“和过去一样。”我说。

她把挎包扔下,帮父亲按摩脚底。这天她换了一身白色,连包也是白色,好像身上装了一扇百叶窗,用手一拉,黑白颠倒。

“我说天宁。”我的声音像讨厌的蚊子。

“说吧,天吾。”她偏过头,手上没有停下。

“我们认识不久,你不用帮这么多的忙。”

“反正我晚上也没事,而且外婆上半年去世了,这一身手艺就借给你用了,不用过意不去,请吃火锅就行。”

“不是,我是说,你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道怎么办就坐在那陪我聊天,如果您老愿意抬起屁股给我倒杯水,那就更好了。”

我倒了水递给她说:“我的世界里没有女孩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喜欢男人?你?这么时髦?”

“也没有男人。只有我自己。我独来独往惯了,父亲我一个人也能照顾。”

她停下手看着我,我后来回想,那是种带着笑意而让人心碎的眼神,而当时我只是意识到她在认真看着我。

“不愿意和我做朋友?”

“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很难解释,所以如果这么理解能帮到你,这么理解也行。”

“你的朋友失踪之后,你就一直独来独往,我理解的对吗?”

“是。”

“一个朋友也没有?包括女朋友?”

“认识的人不少,朋友确实没有,也没有过女朋友。一直如此。”

“我走了。”她把父亲的脚放回被子里,盖好,然后拿起挎包。

走出门口之前,她回头说,“你知道吗?我应该给你一巴掌,但是叔叔会看见。所以,不要让我在街上遇到你。”

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天宁走后,我坐在沙发上说服自己,不是第一次了,睡一觉之后这种感觉就会变淡,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忘记她的样子。陌生人进进出出,是我的生活中十分常见的段落,无论这一段写得多么精彩,对于故事的结尾也不会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

第二天一早,妈妈出现之前,护士进行例行的查房。她一边把血压、心率填在本子上的表格里,一边说:“醉酒小姐走了?”

“走了。”

“吵架了?”

“谈不上。”

“想象不到她怎么能把这么一大盆芦荟搬上来。有了芦荟,房间确实不一样了。”

“我爸的状况怎么样?”

“很稳定。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看上去好一点,你没觉得?”

“有一点吧。”

“咦,有一根黑头发。”护士指着父亲的鬓角说。

“是吗?”果然,一根全黑的头发出现在父亲的鬓角,好像白雪里的一面旗帜。

“原来就有吗?还是最近长出来的?如果是新头发,那可真够奇怪的。”

“不知道,可能是原来就有吧。”我莫衷一是。

“我做了护士这么久,什么样的病人都见过了。原来好好忽然死掉的,就要死掉没有死但是不久之后死掉的,还有以为就要死掉可是怎么也死不了的。但是像你父亲这样的,会有一天突然站起来,一个也没有遇见过。所以就算黑头发全都长了出来,你也不要想得太戏剧,明白我的意思不?”

“明白。但是黑头发总比白头发好吧。”

“那倒是。真是好大一盆芦荟。”她又看了芦荟一眼,才走出病房。

母亲来的时候,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姑姑病了,本来姑姑就要出发来看父亲的,没想到在出发之前,忽然摔倒在家里。诊断结果是脑瘤,很可能是恶性的,尺寸不大,可卡在颅内的两条重要血管之间。姑姑也昏迷了,换句话说,姑姑正以和父亲同样的形态躺在病床上,紧闭双眼,吐纳空气,生死未卜。母亲说,医院给的建议是要动一个大手术,只是姑姑的年纪大了,不知道吃不吃得消。从目前来看,手术势在必行,这样下去只有等死。

“姑姑没说什么,在昏迷之前?”

“什么也没说,只是手里拿着到这里的车票。”

“姑姑那样的人,做了一辈子护士,脑袋里长了这么一个东西,怎么会不知道?”

“嗯,毫无预兆,好像肿瘤是突然被谁放进去的。”

“我要去一趟J市。”

“你爸怎么办?”

“我这就去车站,晚上回来。不用担心,车上可以睡觉。”

因为去之前通了电话,我到的时候,表姐正举着我的名字,站在J市火车站的出站口等我。

“多久没见到你了,天吾,十年了吧。”

“那也不用举名字吧,姐。”

“怕你走丢,别看J市不大,丢了也很难办,黑车司机又多。”

中午时分的阳光很亮,但融化不了地上的黑雪。向远处望去,好像还是十年前的那座小城。一座黑色古塔的塔尖就在不远的天际里,我记得那里有个隧道,隧道的旁边是南山。

赶到医院的时候,姑姑已经给推进了手术室。

“不是还需要观察?”我问记忆里一向喜欢讲话,爱管闲事的姑父,一位退休的高中物理教师,只是过去似乎从来没跟他说过三句以上的话。一般都是“小天吾来了?”他说。“姑姑”,我向姑姑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