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存档-3 女人穆天宁(第7/8页)

“大夫说情况有变,要马上做手术。”姑父打开走廊尽头的窗户,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冷空气抽烟。

“手术需要多久?”

“不知道,时间不会太短吧,好多医生进去了。听说你爸爸也病了?”

“是,还没醒过来。情况不是很好。”

“不愧是姐弟俩啊。天吾,你说一个人怎么会说病就病了呢,我不怎么理解。”

“不要太担心,重要的是,”我也点了一支烟说,“事到如今,担心也没什么用。”

“你真是长大了啊,天吾。不去休息休息?”

“不了,我还要赶回去。今天能见到姑姑吗?”

“如果早五分钟到,就能看到她了。没关系,医生说,手术本身的危险性不大,术后肿瘤是否扩散才是问题。你先回去,过几天再过来。来得及,你姑姑还能撑得下去。况且,做完手术也要进重症监护室,我们都不能进去。”

“姑姑昏迷之前没说什么?”

“她那时身边没有人,我回家发现她倒在地上才把她送到医院。”

“那我先回去,过两天我再过来。有什么事需要我的,尽管打电话给我。”

“好,我送你。”姑父把我送到了医院门口,在我坐上另一辆三轮车之前,他忽然说:“我想起来了,她在救护车上睁开过一次眼睛,对我说:寻人启事。”

“寻人启事?只有这四个字?”

“是,只有这四个字,说完就把眼睛闭上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嗯,您多保重。”

果然说了什么,可是寻人启事这四个字我也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许只有等她醒过来再问她了。

陪护父亲的日子时间过得很快,因为父亲稳定的像一块石头,也许他终于找到了一种适合他的存在方式,一望无际的睡眠,一旦适应之后,除了晚上在沙发上睡觉,偶尔换下尿片,给半人高的芦荟浇水,几乎没有什么需要我亲手做的事情。医生和护士也觉得这样的状况很有意思,从来没有一个昏迷的病人有这么强劲的心跳和安全的血压,褥疮也相对没那么严重,好像已经下定决心准备睡个三五十年。当然,只要医药费按时交齐,睡到世界末日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其间蒋不凡打来两次电话,闲聊了几句,发了发牢骚,无外乎是有几个案子,因为没有按照他的思路去侦破,结果搞砸了,然后叮嘱我不用着急回去,反正离新年已经很近了,即使回去也马上要放假,不如一直休息到春节之后。

新华书店我鼓起勇气又去了几次,没有再遇见天宁,看来她把这个书店让给我了。我时不时翻开书的版权页,在一本大多以爱情为主题的陌生作家的短篇集上,看到了责任编辑后面写着天宁的名字。那本书叫做《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霹雳》,装帧果然不俗,只是作家的文笔差了点,让人读不下去。

转眼圣诞节到了。妈妈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节日,只是告诉我街上的商家都声称在打折促销,路也堵得厉害。我没说什么,告诉她回家早点休息,不要打开电视机就舍不得关掉。然后独自坐在病房里吃我准备好的方便面,刚刚吃完,护士探头进来:“主任给我们买的蛋糕吃不吃?黑天鹅的。”

“不了,刚吃完饭。”

这时病房门又开了,不过这次是天宁走了进来。她带了两只长长的兔耳朵,脸上画了醒目的腮红,虽然还是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不过领子上围了一条鲜红大围巾。围巾之大,好像是套在胸前的另一件衣服。身上都是雪。

她把黑色挎包扔在沙发上,掸着身上的雪。“我从怀远门的教堂赶过来的。”

“穿成这样去教堂?兔耳朵?”

“不行啊,穿成什么样并不重要。只不过人太多了,根本挤不进去,远远地看了一眼,我就走过来了。凑这份热闹真没什么意思,如果不是太无聊,我也不会去。”

“自己一个人?”

“和几个同事,无聊的人还是不少,而且总能互相找到。”

“有道理,你的腮红很特别。”

“那还用说,和兔耳朵是一套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再这么说话不咸不淡的,我就走了,走之前还要扇你一个耳光。大老远踩着雪一路走过来,脚都冻得没知觉了。”她瞪着我说。

在我不知道说点什么有味道的话的时候,护士又探头进来,说:“醉酒小姐来了?”

“来了,来了,外面下了很大的雪。街上乱成一团。”“吃点蛋糕不?黑天鹅的。”

“正好饿了,要一块。”

护士马上用一次性的碟子端了一大块蛋糕过来,上面布满了巧克力和新鲜的水果,插着一支一次性的塑料叉子。

“吃完了还有。”

窗子外面正下着大雪,天地之间除了飘舞的巨大雪花什么也看不清楚。我想起很小的时候,和父亲在老房子的院子里打雪仗,那时父亲也喝酒,不过没有后来那么凶。我们互相追逐着冲对方扔随手攥起的雪球,我不小心把一块冰丢在父亲的额头上,肿起了一个青包。父亲把我按倒在地,隔着厚厚的棉衣挠我的痒痒,我无论怎么求饶,他也不停手。然后我哇哇大哭起来,他把我抱进屋里,用一只他秋天里做的风筝把我逗笑了,那是一只火红的鸟。

“想打雪仗吗?现在。”我说。

“叔叔怎么办?”

“刚刚翻了身也换了尿片。而且我们很快就上来。”

“怕你?走。”

“等等,把你的兔耳朵摘了。”

“不,我要变成一只在雪里奔跑的兔子,谁也拦不住的那种兔子。”

快到门口的时候,我快跑几步冲进雪里面,站在风雪正中,也许是世界上所有风雪的正中央。风雪好像海浪,推着我,一浪一浪的推着我,生活本身那样推着我,有一天把我推到死亡的岸上。

“喂,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天宁的兔耳朵上落满了雪,脸蛋在雪中像炭火一样红。

“请问。”

“如果我现在吻你的脸,不打扰你吗?”

“不打扰吧,但是……”

“那就好了。”说完她把一颗硕大无比圆润之至的雪球扔在了我的脸上。

真正的战斗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没有想到天宁真像是一只雪中的兔子,健步如飞。虽然一直处在逃跑的姿态,可时不时回头丢出的雪球简直弹无虚发,经常正中我的面门,打得我不知东南西北。我不气馁,缓过神来继续追上前去,手中端着一个我精心准备的大雪球,一心要用这个雪球把她打倒。其他的雪球都不算数,一个货真价实的雪球就够。如果用摄影机拍下当时的画面,很可能如同希区柯克的电影,一个巨大黑影向少女不断的靠近,少女用随手捡到的东西向黑影丢去,一边尖叫着,一边逃跑。可不知为什么,虽然看起来少女跑得很快,黑影走得很慢,可到最后黑影还是把少女抓在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