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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园小区坐落在十里铺码头附近,目前看上去,整个小区还只是一片废墟。新造的一幢二十二层的公寓大楼矗立在沙土和瓦砾之中,数不清的建筑钢材、水泥、预制板横陈其间,大风一吹,就会扬起漫天的沙尘。
韦利和张清选择在建造中的汇园小区安家,是出于以下两个考虑:首先,尚未完工的住宅区因各类配套设施来不及跟上,租金相对比较便宜;其次,这个住宅小区距离十里铺码头不到四百米,当韦利出海归来,他们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解除双方肉体的紧张状态。这幢大楼暂时还没有其他住户,他们再也用不着将床头的录音机打开,以防止他们在做爱时发出的声音为邻居听到,用张清的话来表述,“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她总是说不够,总是央求着再来一次。韦利吃惊地发现,张清除了因腰酸背痛而改变了走路的姿势之外,几乎不需要作任何休整。她的欲望怎么说都有些异常,它就像一架永远不会停止转动的机器。韦利对此既沉醉,又担心,但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
由于大楼的电梯尚未开通,他们决定住在六楼。张清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这个家。大楼对面就是74路公共汽车,它的终点站就是父母的家,而二百米外的58路电车则通往她上班的医院。这一交通上的便利使张清更有理由这样相信:自从她与韦利结婚之后,上帝开始专心致志地看顾他们了。
站在卧室的窗口,向北可以眺望大海上过往的船只,尽管她往往看到的只是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或是一截转动的雷达和风向标,但轮船汽笛低沉的鸣叫却日复一日迭现在她的睡梦中,让她觉得与远在海外的丈夫未有片刻的分离。
她将两间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她向医院妇产科的大夫悄悄地打听推迟例假的方法,在枕边与假想的韦利说话:“哦,宝贝。”她的等待是迷人的,神秘的,自有一种无限的柔情蜜意……
展新一号货轮在广州的一个军用码头卸完货,已经是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拂晓。韦利向船长请假说,他要在广州上岸,以便去佛山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
船长虽不是基督徒,但却喜欢过圣诞节。他正在张罗着晚上全体船员参加的化装舞会(他在西西里的海员俱乐部学到这一手),对于韦利的非分请求竟然慷慨应允,这就导致了一件重大变故的发生。
韦利在广州上岸的目的十分明确:二十四日是圣诞之夜,又是他妻子的生日,他和张清于去年夏天加入了基督教浸礼会之后,这个原先可有可无的节日自然有了一层特别的意味:展新号货轮离开广州前往北方的途中至少又得耗去一周时间,他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与妻子一起过圣诞了。
他一刻不停地赶往机场,顺利地搭上了一班下午四点二十五分的南航班机。当波音客机带着尖厉的金属哨音跃上阴沉的云幔,机舱顿时被温暖的夕阳映红了。韦利此刻觉得自己似乎就是当年第三帝国的隆美尔元帅,当盟军在诺曼底实施大规模登陆的时候,他却匆匆赶往家中陪妻子过生日。隆美尔和韦利一样,他们知道天堂的方向——在奔向那里的道路上,多耽搁一分钟也是无法弥补的罪恶。
晚上八点四十分,韦利乘坐的一辆桑塔纳出租车终于停在了汇园小区的铁栏杆门外。天空仍然在下着雪,他看见六楼自己家的两扇窗口都亮着灯光,毛茸茸的光晕照亮了飞舞的雪片和新建中的花园。
在这个静谧的圣诞之夜,施工队的打桩机停止了轰鸣。74路公共汽车站上空无一人,偶尔从那里开过的一辆汽车溅起高高的雪泥。他看见两个小姐抬着一棵装饰着棉花絮的圣诞树,在街道的拐角处越走越远,但他依然可以听见小姐的皮靴在摩擦时发出的令人沉醉的声响。
韦利踩着嘎吱作响的冻雪朝家中走去。他又碰到了两个人,他们穿着黄色的工作服,头戴塑料帽盔,正打着电筒,逐一登记着工地上的建筑材料,将被风吹开的遮雨帆布重新拉严。
他们高声谈论着昨晚的一场足球赛。其中的一个进球显然是越位了……韦利走到他们身边,两个人都向他挥手致意。韦利问他们这个小区什么时候可以完工,两个人就异口同声地答道:“快了,快了……”
韦利上了楼,刚才在路上一直纠缠着他的那个问题此刻又撵上了他。机票九百五十元,加上出租车费五十元,几乎花掉了他两个月的工资,这是否太不合算了?不管他怎样试图说服自己,他在广州酝酿出来的这一“即兴之作”还是让他觉得有点美中不足。
他拎着一盒生日蛋糕,一口气爬上了六楼。他听见楼道尽头的那扇熟悉的房门里传来了悠扬的大提琴声,那是布鲁赫的《科尔尼德莱》。张清曾对他说,她在思念他的时候,总是一遍遍地听着这个曲子。它原是一首犹太人的晚祷合唱。
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他想象着即将发生的一幕:他将尽可能轻地打开房门,假如他的妻子此刻正在厨房,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卧室。他将在床上躺下来,盖上被子,等候着她进房睡觉。他喜欢恶作剧。他想让妻子见识见识,什么叫做惊喜交集,什么叫做灵魂出窍……
韦利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轻轻地塞进匙孔。这时,他觉得自己的腰部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了。他转过身,看见三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手里各自拿着一把匕首,正朝他微笑。其中的一位低声命令他打开房门。
当恐惧感一旦超出了某种界限,就反而会显得十分平常,韦利此刻正是这样。他的手似乎没有转动,门就开了,就像是它自己打开的一样。韦利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他只是这样反问自己:
“咦,我怎么一点也不害怕?”
张清听到开门声,就从里屋奔了出来。她一见韦利,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就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她是一个天性开朗的人,从来不知烦恼为何物。
她满面春风地对门口站着的四个人(实际上是对自己的丈夫)说,她妈妈下午给医院打了无数次电话,让她回家过圣诞节,可她还是决定留在这里,“我有一种预感,说不定你什么时候就突然回来了……”她说她还做了很多菜。
“你们都饿坏了吧?”张清又说,并顺手调整了一下取暖器的旋钮,墙上顿时泛出一片红光。
“倒真是有点饿了。”一个陌生人看了看他的同伙,愉快地答道。
“那就先吃饭。”张清说。她麻利地从桌下拉出餐椅,请客人们坐下后,随后就进了厨房。
糟糕,张清一定是把这三个陌生人当成自己的同事了。虽然韦利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真相,但这一误会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三个陌生人身上的衣服是干燥的,而韦利身上的积雪融化后,衣服已明显地潮湿了。这就印证了一个惯常的说法,女人在热恋中总是盲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