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6/17页)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头顶。孔林走进落叶松林子,已经有些气喘吁吁。苍耳草籽上的钩刺挂着他的裤腿,鞋帮上粘了一圈黑泥。渴血的蚊子嗡嗡乱叫,几只白胸脯的燕子四下里飞蹿,东啄一口,西叼一下,吞食着蚊子。他父母的墓地收十得齐齐整整,坟上培了新土。坟墓的后面生着满坡的杂草,苦艾黄中泛绿,灯心草颜色微红,在太阳下闪烁着暗光。

很明显,有人最近清理过这地方。每个坟头上都摆着一大把野百合花,仍然闪着露水,小黄花朵却早已枯萎。孔林知道这一定是淑玉采来放在坟上的。他哥哥孔仁成天离不开酒瓶,喝得醉醺醺的,根本想不到这些事情。一块墓碑上刻着他父亲的名字—孔明志之墓。另一块墓碑只写着“孔妻之墓”。他母亲一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孔林掀开竹篮子,把四碗菜摆放在坟前。他燃起香,一根一根地插在供品前面,然后开始在坟周围撒下纸钱。纸钱每张都有巴掌大小,中间穿了一个方孔。他喃喃地念叨着:“爹,娘,纸钱是给你们花的。菜都是淑玉做的,你二老趁热吃了。安息吧。”

东边响起一声枪响,惊起一对鹬鸟,咕噜咕噜叫着,向南边的水湾飞去。一只狗叫起来,有人正在草甸子里打野鸡和松鸡。

孔林没有像村里人那样烧掉纸钱。他脑子里在想别的事情,忘记了怎么往阴间送钱。他在想吴曼娜。临探家前,他向她保证一回到家就开始同淑玉离婚。现在他已经在家里待了七天,还有三天就要返回部队,但是离婚的事却一个字也没提。几次话到了嘴边,都咽了回去。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离婚的想法太不体面,说不出口。如果孔林说他因为不爱自己的妻子要同她打离婚,全鹅庄的人都会以为他发了神经。他必须要在她身上找出确凿的缺点,可是他又找不出来。这里的人们不笑话她的小脚,他在村子里也没有觉得她丢人、上不了台面。

从父母的坟上回来后,他思考了一整天自己的处境。他心里明白,如果村里有人问他淑玉咋样,他会承认她是个好妻子。他如果在家和她过长久些,可能也会爱上她,他们的婚姻会很美满。就像旧社会有许多包办婚姻的男女,直到进了洞房才见第一面,照样是一辈子的恩爱夫妻。但是,他和淑玉又怎么能够长期守在一起,加深彼此的了解呢?除非他离开部队待在家里,那是不可想象的。他的事业在城里。

最理想的办法就是有两个老婆:曼娜在城市,淑玉在农村。但是重婚是非法的,根本不能考虑。他停止了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还是忍不住想象着,假如他不认识吴曼娜,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要是他能预料到这一步有多好,要是他现在能够从这团乱麻中脱身出来该有多好啊。

离家两天前的夜里,他的妻子夹着个枕头,进了他的屋子。他已经睡下了,惊讶地坐起来。他看见淑玉低着头,脸扭曲着走了过来。她坐在炕上,叹了口气。“你能让俺今晚睡在这儿吗?”她怯生生地问。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从来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大胆。

“俺不是不要脸的女人,”她说,“打生了华以后,你就不让俺沾你的炕。俺也不抱屈。这些日子,俺寻思着给你添个儿子。华说话就大了,能帮俺把手。你就不想要个儿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了口:“不,我不需要儿子。有华一个就够了。我哥家有三个小子,让他们传宗接代吧。再说,这也是封建思想。”

“你不想想咱的岁数?等咱们都老了,动不了了,不能下地干活了,咱得有个儿子养老啊。你一年到头不在家,这家里缺个男人。”

“咱们还没老,再说华也能给咱养老。不用操这份心。”

“丫头总归靠不住,出了门子就是人家的人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他暗暗吃惊自己脑子里竟然闪过了这样的念头:如果眼前坐着的是曼娜,他会拥抱她、亲她、叫她“心肝宝贝儿”。但是他不知道应该拿淑玉怎么办。很久很久以前在黑暗中,他曾经亲吻过她。现在和她有任何亲密的举动都是那么不自然。

她站起来,走了出去,肩膀塌得更低了。他发出一声长叹。门旁边,一团驱赶蚊虫的艾蒿仍在燃着,屋子里充满了苦涩的干草味儿。

从妻子的话里,他意识到自己不在家时,她一定感觉非常冷清。他没有想到过她也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感情。更让他不安的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会白头到老。多么简单的女人啊!

他想到这些,心里很难过,第一次离婚的企图也就此化成了泡影。

十二

他为啥不想见我?吴曼娜反复问自己。

她急于想知道淑玉对孔林提出离婚会有什么反应。他已经从乡下回来一个星期了,总是推脱说晚上太忙,不能和她一道散步。她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就和牛海燕在一起犯嘀咕。牛海燕给她出主意,让她不要含煳,直截了当找孔林提出来,必要时就下最后通牒。牛海燕对她说:“井没压力不喷油。你得压他。”

星期二吃过晚饭,吴曼娜到孔林的办公室去找他。屋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暗得像个电影院。她惊讶地发现他根本就不忙,而是舒舒服服地仰在椅子上,脚跐蹬着桌子,张着嘴在打瞌睡,腿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她咳嗽了一声,他惊醒了,忙把书放回桌子上。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这样从楼道里经过的人就不会怀疑他们在办公室里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看起来很疲惫,不停地打着哈欠。吴曼娜的火一下子就蹿上来了,绷起了脸。她看清楚那本书是苏联元帅朱可夫的“二战”回忆录《回忆与思考》。她指了指书说:“我当忙什么呢,敢情是在研究战略战术,日后想当军区司令员啊。多有抱负。”

他愁苦着脸,手脚不知道怎么放:“别讽刺打击好不好。”

两个人坐下以后,她噼头就问:“这几天你干啥老躲着我?”

“我—我,咳,你要我怎么说呢?”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打回来以后我是一直躲着你,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认真想了几天,想明白了。”

吴曼娜没想到他的语调居然这么平静,以为他一定是想出了什么离婚的好办法。但是接下来,她越听越不是味儿。他开始解释他如何没有跟淑玉提出离婚,如何不能抛弃女儿。她才那么小,整天搂着他的脖子喊爸爸。他如何几次想跟妻子谈离婚的事,又如何没有勇气说出口。他如何找不出一条正当的理由来使当地的法院信服,允许他们离婚。还有,乡下人看待离婚如何同城里人不一样。最后说到他多么为曼娜感到难过,她应该找一个比他更好的男人,等等。一句话,他算是没出息到家,啥事也干不成。至少现在他是一筹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