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5/17页)
那天晚上,他的小舅子本生来了,想跟孔林借点钱。本生二十多岁,刚成了亲,也是瘦得细胳膊细腿。他花了一千八百元办喜事,背了一屁股饥荒。他坐在炕沿,一肚子心事挂在脸上,不停地抽着烟。他的眼窝深陷,眼珠子紧张地眨巴着,嘴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像一只小燕子张开的翅膀。每隔一会儿他就打出一个响嗝。
两个男人说着话,淑玉在一旁用麻线纳着鞋底。她没有说话,不时地瞪她弟弟一眼。
“啥事你这么急着用钱?”孔林问本生。他的女儿趴在他背上,两只胳膊搂着爸爸的脖子。
“前儿个赶集遇到点麻烦,让人家罚了。”本生的鼻孔冒出两股烟。
“出了啥事儿?”
“倒霉呗。”
“事儿大不大?”
“哎呀,大哥,你总问这些干啥?你要是有钱,就帮我两个。”
看他有点急赤白脸,孔林放下孔华,站起来走到里屋去拿钱。“你呀,活该。”他听到妻子对她弟弟说。
他手里拿着五十块钱回到屋里,递给小舅子:“我只能借给你五十。”
“多谢,多谢。”本生接过钱,也没看一眼,顺手揣在裤兜里,“赶明儿还给淑玉,中不中?”
“行啊。”孔林又一想,说,“咱们这么办,钱你收着,不用还了。秋后你得闲,就帮你姐把这房顶上的草换换。”
“就这么着。换草的事儿我包了。”
“记着要用新鲜的麦秸。”
“这还用说。”
本生的鸭舌帽歪戴在头上,嘴里吹着《小二黑结婚》的口哨,走了出去。孔林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这些日子他一直琢磨着怎么把房上的草换换。虽然他小舅子做事并不那么牢靠,但孔林相信他肯定会把这件事做好。本生刚当上生产队的会计,弄点新鲜麦秸很容易。
等到本生走远了,孔林问淑玉他因为什么被罚款。她摇摇头笑了,说:“他那是自己作的。”
“咋整的?”
“他把猪崽的腚眼子缝死了。”
“我还是没明白。到底出了啥事?”
她把麻线绕在锥子把上,用力扯紧针脚。她开始说起事情的经过:“上个礼拜本生去吴家镇上赶集,卖一窝猪崽。临走的时候,他用麻线把四只猪崽的腚眼子缝死了。他是想多压秤卖个好价钱呗。到了集上,大伙都想买这四个胖家伙。那猪崽缝上腚眼拉不出来,肚子都要爆了,咋能不肥呢。本生眼瞅着就拿到钱了,那个买主寻思:‘这四个畜生咋不埋汰呢?’别的猪崽屎尿拉了一身。他凑近一瞅,看见猪崽的腚门胀得老大。他就喊:‘这狗日的猪敢情都没腚眼子?’”
孔林哈哈大笑,躺到了炕上。孔华立刻骑到他肚子上,嘴里吆喝,手上像挥着马鞭子:“嘚儿,嘚儿,驾,驾!”
“哦,吁—吁。”他叫道。
女儿骑着他,直到他用手托着她的腰,把她举起来。她的脚在空中乱踢,笑成一团。
他坐起来,问妻子:“后来呢?”
“人家抓住他,拉着去见集上的干部。公家把他的猪崽没收了,还罚了九十块钱。他得当场交钱,要不就扣人。也算他有福,二驴也在集上卖鸡和鱼,借了钱给他,说好这几天还。二驴正盖房呢,五间大瓦房。人家也等着钱买椽子和电线啥的。”
“他可真能作啊。”孔林说。他们都笑起来,淑玉舔着嘴唇。
这是这个家庭少见的时刻。他们夫妻间很少讲话,家里鸡鸭的响动比人声都多。连孔华也经常哑么声儿的。
第二天晌午,孔林在灶屋拉风箱,看见豆秆里有一张涂写过的纸片。他仔细看了看,上面用铅笔歪七扭八地描着数字和图形,有一个方块、一个盒子、大小不等的瓶子、一个圆圈、一个坛子和一把刀。这是干啥用的呢?他想。
淑玉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手里的棒槌敲打着石板上的湿衣服,发出有节奏的噼啪声。孔华在一个铁皮水桶边上玩,一只身上溅满泥点的鹅把嘴伸进桶里喝水。孔华每过一会儿就撩着桶里的水,冲鹅喊:“去,去。”鹅并不怕她,走开几步,又转回来。
吃过晚饭,孔林拿出纸片,问妻子是什么东西。她嘬着嘴唇,小声说:“单子。”
“啥的单子?”
“东西。”
“啥东西?”
“柴米油盐啥的。”
她开始给他解释—小瓶子是醋,大瓶子是酱油,坛子代表炒菜的油,那颗星是盐,方块是肥皂,圆圈是碱末,那条袋子表示玉米面,刀子代表猪肉,盒子是火柴,灯泡则是电。
孔林看到在坛子旁边写着“50”,意识到她花了五毛钱买油,每个月还不到半斤。在刀子下面有个“1”,可能是买了一块钱的猪肉,大概有一斤。他很惊讶,因为回家以来每天都有肉或鱼吃。他问:“淑玉,我捎给你的钱够吗?”
“够。”
“想要我多给你点?”
“不用。”
她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向后山墙支架上的一个柞木箱子。她打开一个桃形瓷罐上的盖子,从里面取出一沓钞票,又走了回来。
“你在城里一准儿缺钱用。”
“你哪儿来的这些钱?”
“攒的。”
“攒了多少?”
“去年有一百,爹死的时候花了不少。”
“你现在有多少?”
“三十。”
“你都收着吧。淑玉,这是你的钱。”
“你不用?”
“收着,这是你的钱。”
孔林的胸口一热,呼吸急促起来。他挪到炕沿,穿上皮鞋。鞋帮已经有些磨损,鞋底上粘着干泥,沉甸甸的。他急忙系上鞋带出了门,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中孤零零地散着步。
隔天下午,孔林说第二天早上想去给爹娘上坟。淑玉听了就忙活开了。她颠着双小脚到供销社买了两斤五花肉,又到二驴家的鱼塘里挑了一条鲤鱼。做晚饭来不及烙饼,她就煮了十根玉米棒子。但是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她把一小盘红烧肉端上桌,搁在孔林的饭碗旁。孔林把肉盘推到饭桌中央,淑玉却一筷子也没动。孔华大口嚼着肉,香得直吧唧嘴,直嚷:“我爱吃肥肉。”母亲瞪着她,孔林却笑笑,又夹起几块肉放到她碗里。
第二天早晨,孔林很晚才起来。灶屋锅盖上放着一只竹篮子。他揭开盖子,看见里面有四碗菜:干炸鲤鱼、红烧肉、番茄炒鸡蛋和蒸芋头。芋头皮已经剥掉,上面撒了白糖。这最后一样是他母亲生前最喜欢吃的。水缸旁边的案板上摆着一包线香和一扎纸钱。淑玉带孔华去打猪草了。孔林摸摸篮子,饭菜还是温热的。
他三口两口呼噜下两碗小米粥,出门去上坟。爹娘的坟地在鹅庄南头松树岗子边上,离他家有十分钟的路。最近这些年,人民公社禁止坟头占耕地,规定人死了要火葬。当初他爹过世,孔林的大哥孔仁摆下酒席宴请村干部,上了十二道菜,才得到允许把爹葬在山坡上娘的坟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