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3/17页)
“哪条理由比没有爱情更站得住脚?”
“不,你不明白。”他呼吸急促起来。
“孔林你听着。挑哪个,拣哪个,你现在就得决定。我不能再这样傻等了。我是你什么人?连姘头都不是。”她哭出了声,转过身,拔腿就走。
“曼娜,你听我说!等等。”
“我听够了。”
“你得讲理啊!”
“我讲理讲够了。你要还是老样子,啥也不做,咱俩就算到此为止。”她大声说完,快步离去,手捂着嘴。她的头向前倾,踉踉跄跄,身子因为抽泣耸动着,头发上黏着一片桦树皮。她越过一小堆干草,穿到冬青树篱后面。
他望着她的背影拐过实验室楼的拐角,终于消失了,心里木木的没什么感觉。他的头顶有几只小咬在飞。一对花喜鹊在一棵高大的榆树上叽叽喳喳,摆动着尾巴。远处的天际,几架喷气式战斗机斜着翅膀,无声地钻进高空,像闪亮的燕子。
从这天起,他俩之间别上了劲,谁也不理谁。孔林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个人,也没有去找吴曼娜赔不是。他现在想要的就是这种平静的心态。可是,每当他看见她,又忍不住要把视线转到她脸上。她也知道他在看她,故意扭过脸去。她比以前更爱笑,特别是有其他男同志在场,笑得就更响,身子挺得更直。她穿上颜色鲜艳的花裙子和新皮鞋,也像其他女护士一样,擦上了最贵的那种雪花膏—百合霜。到了晚上,她经常和别人一起在医院公共浴池前面的空场上打羽毛球,仿佛突然间又成了年轻姑娘,充满了青春和活力。
孔林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么不饶人。他内心很痛苦,胸口像灌满了铅,喘不上来气。
他感到茫然,怀疑她过去是不是真的爱他。同事之间常会有人探问他和吴曼娜出了什么事,他就回答:“我不应该让她这样等着。我是结了婚的人,她得有机会去选择别人。”
“那你俩算吹了?”
“我想是吧。”
孔林外表沉得住气,心里却焦闷不堪。他捧起书,脑子里就开小差。他晚上也睡不好觉,唉声叹气,想过去的事情,想他认识的所有女人。这些女人中有比吴曼娜更漂亮、更温柔的,但是他好像对谁也没兴趣。他眼前晃动着她们的身影,把她们一个一个比过来比过去。最后,这些女人的面孔渐渐凝固成吴曼娜的脸。他太对不起她了。她就这么等啊等啊,等来的是啥呢?是他们爱情的重新开始,还是结束?他觉得自己像钻进了一个圆圈,箍在里面转不出来,总是回到原来的地方,找不到新的起点。爱情也帮不上忙啊。想到要寻找真正的爱情,他全身都感到消沉,疲惫不堪,仿佛已经心死成灰。他多么渴望从来就没有认识吴曼娜,渴望能够缩回到原来刻板规律的生活,渴望恢复过去心静如水、自我满足的心境。
白天他拼命工作,甚至揽下了办公室里没人愿意干的重新整理所有病历的苦差事。他只想要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尽,晚上睡觉好不胡思乱想。只要他手里有活儿干,他就感觉到能把握自己、生命充实。他不需要女人。
十
国庆节到了,医院全体会餐。身材矮胖的张政委腆着大肚子,在食堂对全体干部战士发表了餐前讲话。他首先感谢早上在厨房帮厨的护士们,然后简单回顾了新中国成立以来走过的光辉历史,以及这个节日对党和人民的伟大意义,最后阐述了党指挥枪、人民军队忠于党的原则。他讲完了,一挥手,宣布:“现在开饭。”
他走到食堂的一个角落,那里为医院领导同志专门开了一桌,酒菜不限量,管够。
人们举起酒杯先祝一圈酒,然后拿起筷子开吃。偌大的食堂立刻响起笑声、嗡嗡的谈话声,夹杂着饭碗、菜盘子、汤勺、酒杯碰撞的声音。每一桌都上了八道菜,热菜是:红烧扁鱼、糖醋排骨、笋干肉片、木耳炒鸡蛋。每桌上还摆了两瓶红酒、一罐白酒和一大盆生啤酒。
孔林和吴曼娜没有坐在一起,但是他能看得见她的桌子,听得到她的声音。同桌的男同志都嚼得有滋有味,孔林却吃不下去,虽然他也像大家一样没吃中午饭,留着肚子等晚上这顿酒席。现在菜刚上来,他已经饱了。他转过头,看到吴曼娜把右胳膊放在身后宽大的窗台上,左手握着个军绿色的搪瓷缸子。
“这酒够劲。”她响亮地对坐在身边的孔林室友田进说了句,然后咯咯笑起来。她把胳膊从窗台上拿下来,手指按了按鼻子。
孔林听了她的话,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同桌的一位中年女医生好心地对他说:“尝个丸子,做得不错。”
孔林心不在焉地伸出筷子,夹起了一个丸子放到嘴里。丸子里的猪肉馅他觉得像豆腐一样没味。生啤酒他尝着也和白开水差不多,他勉强用自己的蓝边白瓷碗喝了几口。他和别人不同,对大鱼大肉没胃口,只吃爽口的糖醋凉拌萝卜丝,时时打着小嗝。
另外一张桌子上的景象却不同,吴曼娜笑得很快活,脸上红得像涂了胭脂。她举起搪瓷缸同别人碰杯,一仰脖把酒喝光。
“你可是海量啊!”田进尖着嗓子奉承她,然后用勺子伸到啤酒盆里给她舀了满满一缸子啤酒。
“行了,”她快活地喊着,“你倒出个尖儿,想灌死我啊?”她又笑开了。
“怕啥?”田进说。啤酒沫子从缸子里溢出来。
孔林头顶上的电风扇呼呼地吹出冷风,但他还是出了一身汗。他再也吃不下去了,赶紧吃干净了碗里的米饭,站起来,对大家说他忘记了关办公室的灯,去去就回来,然后向门口走去。走过吴曼娜坐的桌子时,不知什么原因,他停下来说:“曼娜,少喝点,酒喝多了没好处。”
“我喝你的啦?”她说完,故意傻笑着。她又举起磕得斑斑点点的绿搪瓷缸,灌下了一大口啤酒。同桌的人愣了,停下手里的筷子看着她。
孔林一言不发走了出去,手里紧紧攥着军帽。他后悔得要死,干吗非要表现出对她的关心!耳旁又响起了一个声音:你太傻了,吃了亏不长记性。为啥不让她喝死?管她干啥?让酒精把她的五脏六腑烧烂!活该。
医院的四方形大院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有大门口的哨兵握着戳在身边上了刺刀的步枪,一动不动。孔林直接走向营房后面的果园。苹果梨已经摘完了,但东一棵西一棵的树上还剩下几个。两匹枣红色和一匹杂色的小马在山坡上吃草。果林深处,一个年轻人咿咿呀呀地唱着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选段—“几天来,摸敌情,收获不小……”一群野鹅伸长了脖子,凄厉地叫着,呈V字形掠过了山尖,拍打着翅膀向南飞去,在空中留下一串划破空气的细微哨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