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2/17页)

他伸手去找埋在草中的衣服,手背打到了铁床头上。孔林一下子惊醒了,浑身汗水淋淋。他定了定神,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一个春梦。他头一次做这样的梦,深深地感到羞耻。那个女人是谁?她的长发及腰,身体匀称,散发着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花生一样的气味。她的左胳膊上有块纽扣一样大小的胎记。他努力回想所有认识的女同志,没一个人吻合她的特征。要是能看清她的脸就好了。

宿舍里一片黑暗,对面的陈明鼾声如雷。孔林无声地坐起来,打开枕头套,取出一条内裤,换下身上那条前面湿了一片的裤衩。他多年来常听别人说起做春梦的故事,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经历。结婚前,他甚至怀疑过自己的性能力。因为别的年轻人好像没有姑娘就活不下去,他却从来没有感受到喜欢过任何一个女人。女儿出生后,他终于安心了: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可是,春梦是啥滋味?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做过呢?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每当听见身边的同志们吹嘘自己的男人雄风和各种离奇的春梦,这些问题就会浮现在他脑海里。现在他终于也做了一次春梦,梦境带给他的是美妙的兴奋和激动。梦中的感官刺激是货真价实的。他暗暗希望麦田中的妇女是他认识的女同志。

早上五点半起床号响了。他翻身下床,匆匆穿好衣服,把被子叠成豆腐块,枕头放在被子上。这时候,他发现白床单上有一块黄色的痕迹。现在来不及洗掉了,要马上出早操。他随手抓起一本新出版的《解放军画报》盖在黄印上,然后和陈明一道,冲进了冰冷刺骨的曙光里。

他感觉今天的三公里长跑特别累,出了一身的汗,一路上喘得像个风箱。他的头也有些晕。

孔林回到宿舍,田进已经起床了。他昨天夜里值班,早晨不用出操。见到孔林进屋,田进一脸的坏笑:“嗨,孔林,昨晚上梦见谁了?”他眨巴着细长的眼睛,短粗的鼻子在空气中抽动着,好像闻到了什么香味。

孔林的脖子根都红了。他连忙跑到床前,掀起床单,把它搓成一团,丢进盛着水的脸盆里。

“哎呀,有啥不好意思的,这是正常现象。”田进说完,嘿嘿笑起来。

陈明也发话了:“当然是正常现象。我每个礼拜都做这样的梦。精满自泄嘛。”他转向孔林说,“你也不用慌着洗床单,好像上面沾着病菌啥的。我床上的那些花点子多了,你看我啥时洗过?”

“我也不洗那玩意儿。”田进说。

孔林巴不得这两个家伙能让他清静会儿。田进皮笑肉不笑地接着说:“伙计,我能猜出来你昨晚梦见了谁。”

“你妹。”孔林火了。

“哦,那还不好办。我要是有个像吴曼娜那样的妹妹,巴不得让你骑她,就像骑匹小马那样,骑多久都行。不过,只能在梦里骑。”

他的两个室友爆发出一阵大笑。孔林一句话也没说,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条肥皂,端起脸盆出了屋。夜里的梦仍然困扰着他。现实生活当中,他绝对想象不出自己能够和一个陌生女子躺在麦子地里,像畜生那样交媾。他感到有点恶心。

孔林的桌子上放着一张撕破了的电报纸。这是他大哥孔仁打来的电报,上面写着:“父亡速归。”

想到父亲在土坷垃里辛苦了一辈子,日子却一天比一天穷,孔林泪水盈眶,不住用手指揉着眼角。可是他不能回家奔丧。他向部队领导申请提前探家,没有被批准。一九六九年春天,医院进入了战备状态。这一年冬天,中苏军队在乌苏里江江心的珍宝岛上发生了武装冲突。虽说现在是春天,江上的冰层已经松软,苏联军队的坦克和装甲车无法过江,但解放军的战备状态要到五月份才能结束。

孔仁的家离鹅庄三十多里路,孔林给他寄去两百块钱,嘱咐给爹办个体面的丧事。老人临死前把老家的房子都留给了孔林,感谢淑玉这些年来殷勤伺候两位公婆,给他们养老送终。

孔林一连几个月心情恶劣。他沉默寡言,有空就躲在宿舍里看书。晚上和吴曼娜一起散步,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关心地问,是不是因为不能回家给父亲发丧才心情不好。他说可能吧。实际上,他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现在双亲已故,他对妻子的需要也不一样了,她只管照料女儿就行了。他打心眼里觉得对不起淑玉,自从结婚起就没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但是他不爱她,不愿意和这么个老婆过一辈子。他向往创建在爱情上的婚姻,渴望有一个相貌上带得出去、不会让他觉得丢脸的妻子(吴曼娜是他心目中一个合适的选择)。但是,负疚心理夹杂着多年来对淑玉的感激,又使他矛盾重重,行动的勇气一点一滴地渗干了。

与此同时,吴曼娜开始话里有话地提醒他,该是认真考虑离婚的时候了。每次感觉到她要十起这个话题,他都把它扯到别的上去。

六月初的一天夜里,木基市武装部的一位负责干部心脏病发作死了。他四十来岁,长得人高马大。天黑的时候他觉着心口疼,吃了几片药也不管事儿。他跟妻子说要到医院去看医生。天要下雨,他拿了手电筒和雨伞出了门,还没走到医院,眼前一黑就倒下了。他掉进路旁的沟里,挣扎着但爬不出来。第二天清早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嘴唇咬得稀烂,脸上沾满泥水和杂草。他撇下了妻子和三个年幼的孩子。吴曼娜过去见过死者,心里受到很大的震撼。

隔天傍晚他们沿着医院操场的跑道散步,她长叹一声,对孔林说:“人活着不就那么回事儿。今天还欢蹦乱跳,明天就蹬了腿。每天都憋屈自己,挣命想活得像个人样,有啥意思?”

“说这些丧气话干啥。大家要都这么想,就不用活了。”

她站住了,靠在一棵披满皮片的桦树上,右手不停地前后抚弄着左手腕,目光黯淡下来,注视着他。她哽咽着开了口:“林,我受不了了。我快憋闷死了。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你在说啥啊?”他满脸疑惑。

“咱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算个啥,是你的未婚妻还是小老婆?你必须要拿出行动来,结束这种情况。”

“我能干啥呢?”

“跟淑玉离婚。”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噘着嘴唇。

他把头扭开,目光看着别处:“这事不能急。你让我琢磨出一个稳妥的法子。不容易啊。”“怎么到你这儿就复杂了?你就告诉她你要离婚,看她能咋样。”

“不,你不懂……”

“不懂啥?”

“我不能对待她像双破靴子,穿完了就扔。我总得说出一个正当的理由,要不别人骂我是陈世美,婚反倒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