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4/17页)
孔林拣了块大石头坐下,燃起一支烟。医院的房舍就在他的脚下,落日中可以看到门诊大楼的几扇窗户微微闪光。从他坐着的山坡望下去,整座医院就像是一个大工厂,四周是一圈沿着院墙栽下的茂密的白杨树。东面,几座红顶瓦舍在白色雾气中时隐时现。从城里那边隐约地传来嗡嗡的车辆交通声。孔林叹着气,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在想刚才发生的事情:她为什么要故意让他丢人现眼?她就那么恨他?她不应该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唉,女人的心变幻不定啊。当着那么多人让他下不来台,简直是不能忍受的羞辱。
你呀,这是自找,他想。你有老婆有女儿,就不应该整这号事儿。你自找苦吃,丢人也是活该。你咋就不能撇开这个女人?非得让她把你揪心扯肺糟蹋够了才舒服?你他妈的真是个贱种,人家越躲着,你就越上赶着追。这出疯狂的闹剧该收场了!你必须把她从心里剜出去,不然她会像个蛀虫,把你的五脏六腑全吃光。
他抽着烟,想着心事,吴曼娜从一棵苹果梨树后面出现了,直冲冲地向他走过来。她粗粗地喷着酒气,脸红得吓人。他忙站起来,心里打鼓,不知道该怎么招呼她。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冲上来,死死地一把抱住他。她抽噎得浑身发抖,把脸深深地埋在他怀里。
“我真是受不了啦!”她呻吟着,“我受不了啦。我刚才那样对你不是有意的。”
“别,别哭。”
“我是个坏女人,坏透了。”她呜咽着说。她的两条胳膊紧紧地箍着他的腰,因为用力太大而微微颤抖。她的头发散发着姜和大葱的辛辣味,一闻就知道她上午在伙房帮过厨。
“曼娜,没有关系的。”他说,“你看我根本没往心里去,早就忘了。”他突然记起来,他们已经违反了医院禁止未婚男女一起到大院外面约会的纪律。他急忙看看四周,怕被别人看见。
她仰起脸,眼中突然闪闪发光。她又低下头,发疯似的咯咯笑起来:“你知道吗,我是个老处女,一个三十岁的黄花闺女。”
“不要这样讲话。”
“老姑娘不是都脾气古怪吗?”
“你喝得太多了。”
“哪儿喝多了,统共就两茶缸。”
“那已经过量了,你根本喝不了那么多。”
“我问你,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不是个处女,从来没有让男人碰过?”
“曼娜,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应该—”
“来呀,想不想糟蹋个老姑娘?想不想把我给糟蹋了?”她松开他,放声大笑,笑声变成剧烈的咳嗽,又变成呜呜的抽泣。
“咱们回去吧。”他双手架起她。
“你有种就把我糟蹋了吧。”她哭着说。
“不要这样,不要—”
“你还是个男人不是?你那胆子比兔子还小。来吧,就在这儿把我干了。”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我是个废物。咱们回去吧。”
他不顾她的挣扎和哭闹,两手架起她的胳膊,把她拖下了山坡。她一路哭喊着:“干了我,就在这儿干了我。我想给你生个儿子。”
他不敢从前门把她带回女兵宿舍,就架着她穿过整齐的白杨树来到宿舍的后门。他们刚出树林,就撞上几个刚下班正往食堂走的护士。还没等这些姑娘打招呼,孔林忙说:“曼娜喝醉了。”然后急忙地拉着她走过去。护士们回过头,看着跌跌撞撞走远了的这对男女。
足有一个星期,吴曼娜成为医院里上下谈论的话题。她创下了一个纪录:她是医生护士当中第一个在节日会餐上喝醉酒的女同志。人们说,喝起酒来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这次吴曼娜节日醉酒事件给了孔林很大的震动。他开始认真考虑离婚的事情,决定明年夏天同淑玉提出来。
十一
淑玉戴着草帽,扛着把小耙子,要到自留地里去干活。她告诉孔林天黑以前就回来。他们家那块方方正正的三亩自留地在村子西头一里多远的地方。她在地里种上了南瓜、芋头、玉米和黄米。地很肥,收获的东西她和孔华吃不了,剩下的就托弟弟本生拿到吴家镇和附近的六星人民公社的镇上去卖。淑玉因为家累重,还要照顾孩子,基本上不到生产队的地里干活。孔林每月捎回来的钱还算够用。
孔林在房檐下给坐在他腿上的孔华读着一本小人书。他女儿手里拿着一片厚厚的大葱叶子,夹在嘴里当哨子吹,吹出来的声音像羊在咩咩叫。房前有一口深井,沿着井口砌着一圈半人多高的护墙,防止孩子和家禽掉进井里。因为淑玉是小脚,不能像别人那样用扁担到公社的水井去挑水吃,四年前孔林请人在院子里打了这口井。井边到院门连着一条砖铺的小道。猪圈旁,一只白母鸡轮流用两脚刨着土,咯咯地召唤一群鸡崽跑过来,最小的小鸡拖着一条断腿,一瘸一拐的。天气暖和又没有风,空气中的干粪味直呛鼻子。
孔林没有留神女儿张开了嘴,干裂的嘴唇衔住了他背心的前襟,用力抻着。他低头疑惑地看着她。她说:“爹,我饿。”她肮脏的小手摩挲着他的左胸口。
他忍不住笑了。她不明白他笑什么,仰着脸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他说:“华,男人可不像你妈那样会喂奶给你吃。瞧,我没有奶子。”他撩起背心,让她看自己扁平的胸膛。他右边乳头下有一颗葡萄干大小的黑痣。她看愣了,黑眼睛睁得大大的。
“想吃饼干吗?”他问。
“想。”
他放下小人书,把她抱起来,骑在自己脖子上。父女俩到村里供销社商店去买饼干和汽水。
吃晚饭的时候,孔林对妻子讲了孔华想嘬他奶头的故事。淑玉笑了说:“这傻丫头。”
“她快四岁了,”他说,“该断奶了,是吧?”
“吃娘奶的孩子身子骨结实。”她拿过他的碗,又盛满了南瓜粥,“多喝点。”她说。
“我不在家的时候华常提起我吗?”
“怎么不提。有时候她说‘我想爹’,她统共也没和你一块待过多少日子。这就是血脉。”
他转向女儿:“你真的想爹?”
“嗯。”
“告诉爹,你哪儿想啊?”
女孩把两只手放在肚子上说:“这儿想。”
他大声笑着,一会儿眼泪就涌了上来。他把女儿抱起来放在腿上,为了让她够到粥碗,把碗向她这边挪了挪。没等她继续吃下去,他使劲在女儿脸上亲了一口,又拿块草纸给她擦擦鼻涕。虽然淑玉和孔林不在一个屋子里睡觉,但他还是喜欢待在自己家,特别是和女儿一道玩耍,更让他觉得有个家的好处。他爱吃自家做的饭菜,可口又新鲜。淑玉熬的杂粮粥软乎乎、热腾腾的,含在嘴里喷香。他能一顿饭喝三大碗还不饱。淑玉总是要他在粥里撒点红糖,自己的碗里却什么也不放。他吃了韭菜或大葱炒鸡蛋,几个小时后打的嗝都是韭菜或葱味儿。清蒸豇豆拌上香油和蒜泥,让他吃得舒服自在,因为他用不着像在医院里那样,担心满嘴都是蒜味。最要紧的是,他在家里全身都能放松。乡下没有起床号,他也不用每天早上五点半爬起来去出操。他们家的黑公鸡一清早打鸣儿会把孔林吵醒,然后他又接着睡去。早晨能睡个懒觉对他来说是最美的事了。他已经回家四天了,心里巴不得能待上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