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5/22页)

“我下不了这个狠心啊。”

“说实话孔林,我觉着离婚没那么难,都是你给自己整得这么复杂。”

孔林又叹开了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啊,就是太患得患失,当断不断,倒把自己弄得挺难受。我当营长也不是一年两年,手底下带过几百个兵,我见过你这号的。你们这些人,又要偷腥,又想当圣人,把顶个好人的招牌看得比天还大,老想着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心是啥玩意儿?不就是一块肉嘛,狗都能吃。你的问题都是你自己的性格造成的。你得先换个活法。是谁说过‘性格就是命运’这句话来着?”

“是贝多芬?”

“对呀。你书看得挺多,懂得也不少,干起事来就煳涂了。”他闭起眼睛,背诵了一段语录,“‘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才是变化的根据。’这是谁说的?”

“毛主席的《矛盾论》。”

“瞧,你啥都明白,可一动真格的就像块软棉花捏的。你要真想改变你自己,就要创造变化的条件。”

“可我的情况没那么简单。”

“毛主席还说了:‘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你听我的没错,先把吴曼娜睡了。你要是觉得她在床上能把你伺候得舒坦了,你离婚的决心也就坚定了。”

“不行,那不是发疯了!”

虽然这次谈话并没有帮助孔林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是杨庚偶然向吴曼娜证明了孔林仍然想要离婚的决心。医院门口常常聚集一些郊区的菜农来卖新鲜水果和农产品。有天晚上,他们三个人坐在医院大门口的石头路牙子上吃香瓜。杨庚不肯出钱,硬说他因为赶不上吃他俩的喜酒,未来的新郎和新娘应该提前招待他。

他对孔林说:“我肯定你老婆明年会在法院上跟你离婚。甭操那个心,我会帮你想个办法。新郎官现在先大方点儿。”

孔林和吴曼娜都为这个无意中透露的心迹感到高兴,这也证明了孔林确实还在寻找离婚的办法。去年,他给她看了县城小报上那篇关于他离婚的报道,她读后心都碎了,怀疑孔林会不会完全放弃再次离婚的努力。经过三个月的考虑,她决定有必要的话就让孔林把她的名字告诉法官。孔林被她的决心和勇气感动了,反复保证下一次要竭尽全力。但是,她还是忍不住疑心他是不是一直在利用她——只是要在身边有个女人为他做这做那。每次这样想完之后,她又否定自己的猜测。她安慰自己说,他心肠好,不是那种故意伤害她的人。听了杨庚的话,她非常高兴孔林居然会从病友那里讨主意。她站起来到一个小贩那里儿一下子买了两斤草莓。

“吃吧。”她愉快地对杨庚说,一边把一纸袋草莓放在石头路牙子上。

“你请客?”他冲她一笑。

“我请客。”

孔林的病好得很快。习惯性低烧消退了,他的脸又恢复了从前白白净净的模样。经过两个月的治疗,他左肺叶上的阴影缩小到只有杏仁那么大,医生预计它很快就会钙化。他的康复主要是用了一种新发明的中成药“百步”,医院里拿这种新药来治疗一些肺结核病人。虽然链霉素对大多数病人来说药力更显著,但是有的病人用了中成药疗效神奇。更让孔林惊喜的是,他接受“百步”的注射,再加上服用鱼肝油和维他命,居然把他犯了多年的关节炎也治好了。只是他的屁股上到处是被针扎出的肿块,走路都是拖着腿。

到了十一月底,孔林完全复原了。上级命令他到沈阳参加一个给部队干部办的学习班,学习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这趟出差让他很兴奋,倒不是因为有兴趣啃那些外国的经济学名词,而是他的同学战友多在沈阳,他很想借此机会重游旧地。

杨庚已经正式从军队转业了,但是医院不敢肯定他的肺结核完全好了,因此他还在等出院的通知。他很快就要回老家去了,孔林决定在去沈阳之前和吴曼娜一道请他吃顿饭。他俩向苏然主任申请进城,也得到了批准,条件是他们三个人出了医院要集体行动,不得擅自分开。

他们搭公共汽车去了城里。星期天街上人很多,小贩们在扯着嗓子叫卖,人行道上处处是从小吃摊子蹿出的油烟。他们到达“四海园饭馆”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走进餐厅,爬上肮脏的水泥楼梯,他们在二楼找到了一张八仙饭桌。楼上的客人比较少,楼底下嘈杂的吃喝声浪也冲不上来。杨庚摘下皮帽子挂在一把铁椅子背上,孔林和吴曼娜也除下了自己的帽子。坐下没一会儿,一个腰上系着红围裙的女服务员走过来,写下来他们要的菜。三个人点了几个冷盘——猪头肉、腌蘑菇、小茄子和一碟咸鸭蛋。主食是饺子,馅是猪肉、虾仁、大葱和白菜。杨庚不理会吴曼娜的劝告,又加了一升黑啤酒。

先上来的是啤酒,装在一个大杯子里,嘶嘶地冒着泡。杨庚也不客气,抓住杯子把,把满满一升啤酒端了起来,笑着说:“来,先干一口。”孔林和吴曼娜也举起他们的小茶杯,里面盛的是白开水。

“你不要肺了?”看着他们的客人灌下一大口啤酒,吴曼娜说了句。

杨庚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结实的牙齿:“我的肺早烂了。”他往自己的盘子里泼了一大摊辣椒油。孔林和吴曼娜也各自用小勺舀了一点芥末放在盘子里。三个人坐在那里聊着天,等着饺子上桌。屋外的窗台上蒙了层耗子屎一样的煤灰,四只叽叽喳喳的麻雀落在上面,街上每掠过一阵汽车喇叭,就吓得跳几跳。靠窗子左边的鸟瞎了一只眼睛,眼角上挂着一滴干血。空中飘着稀疏的雪,几片雪花在斜插过窗子的两根高压线上方打着转。天上的灰云压得更低更密了,云缝间闪动着微弱的光。一个男人在窗子底下吆喝:“狗鱼,鲜哪!今儿早上才打江里捞的。”一个女人的喊声像唱歌一样:“炸麻花喽,又甜又脆,三毛钱两个。”

冷盘和饺子一起端上来了,桌子上立刻罩上一阵雾气。孔林很高兴菜上得这么快。杨庚搛起一大块猪耳朵塞进嘴里,一边咯吱咯吱嚼着一边说:“嗯,好吃。香。”

孔林和吴曼娜用筷子把几个饺子扒拉到自己盘子里。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他知道她也在转着同样的念头——这是他们俩第一次一起在饭馆里吃饭。他心里涌起一阵辛酸,因为有外人在场,才勉强控制住了自己。在这同时,吴曼娜的眼睛死死盯着身前的桌面,好像不敢看这两个男人。孔林想活跃一下气氛,一个劲劝杨庚多吃菜。其实这根本用不着,这位客人比主人吃得都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