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7/22页)
她现在因为是上白班,答应八点钟左右去拿书。他咧嘴笑了,眼里闪动着几粒微弱的火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大眼珠子有些发黄,好像有几只小咬钻进了眼球,吸走了里面的黑色。她忙转身走开了,知道他肯定在后面打量着她。他的眼睛咋像饿死鬼一样?她想。
虽然杨庚的那双眼让她时时感到不安,但她倒是宁愿喜欢他。对她来说,他在许多方面更像个男人——强壮、直率、胆大,甚至有些粗鲁。她希望孔林能够多少有点像他,或者两个男人身上的优点换一换,他们的性格就会更加均衡。孔林太书生气了,脾气好,办事认真,少了点男人的激情。
孔林一个星期前去了沈阳。他走了以后,吴曼娜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她发现自己并不怎么想念他,反而有些喜欢能够一个人独处,哪怕只有几个星期也好。在这段时间里,她用不着给他洗衣服,也不会在脑子里老惦记着他。但是每当她和同事拌了两句嘴,或是工作上出了点差错,她就希望孔林能在身边,至少可以向他倾诉一下。这种渴望使她意识到:婚姻并不只是组成个家庭、生几个孩子,还有夫妻间的交谈和倾听。只有在自己的爱人面前才能想说啥说啥。
她现在时间宽裕了,就报名参加了医院里学英语的夜校。自从尼克松在一九七二年访问中国以后,英语又开始吃香了。最近医院里都在传说护士升医助必须要通过外语考试。六十年代以前,拉丁文是医学界唯一接受的外语。现在又要求医护人员会英语或日语。这样一来,一下子有四十多个护士报名参加了夜校的英语班。现在市面上很难见到英语工具书,牛海燕通过在城里的关系帮吴曼娜买了一本袖珍英语字典。牛海燕去年夏天结婚了,现在也升为护士长。她因为怀孕不能来上夜校。眼下离英语班开学的十二月八号没有几天了。听说,老师是从木基市师范学院请来的一个女讲师。
晚上,吴曼娜出门到传染病房去取孔林的书。外面滴水成冰,她看得见自己呵出的白气。月亮浑圆惨白,割破波浪一样的浮云。清冷的月光穿过光秃秃的枝丫,在雪地上洒下斑驳的树影。黑暗中,几只鸟飞起来,扑腾的翅膀反射着雪地上的微光。在她前面,寒风卷起团团雪尘,打着旋儿在蜿蜒滑行。她脚下的雪在咯吱作响,北风刮起来像个婴儿在哭。
她掀开人造革门帘子,走进了肺结核病房。楼里昏暗冷清,像是没人住了。她在楼梯上走着,忍不住羡慕那些在这里值班的护士——住在这里的病人这么少,她们肯定没有多少活儿干。
杨庚穿着一身灰色的睡衣,打开门让她进去。屋子里的酒气直冲鼻子,窗台下面的暖气片上烘烤着一件洗完的上衣,空气湿乎乎的。结了霜花的玻璃在窗外夜色的衬映下泛着紫光。她转过身打量着杨庚。他龇牙笑着,眼珠子红得像充了血,说明他已经喝了不少酒。他的脸在日光灯下变得灰黄,显得双颊深陷,两撇小胡子更衬得尖削浓黑。在孔林从前睡的床上放着一只打开的行李箱,里面胡乱摊着衣服和五颜六色的枕巾,有粉色、橙色、黄色、藏红色的,一看就知道是他手下那些兵送的礼物。床头柜上摆着《金光大道》和《红旗谱》两本厚厚的小说,书旁边立着一个短脖子酒瓶,里面的白酒已经下去了一半。酒瓶边上卷曲地窝着一张印有金黄玉米穗的画片。
“你又灌这玩意儿了?”她指了指酒瓶子说。她摘下皮帽子夹在腋下。
“嘿嘿嘿,”他笑着指指床铺,“坐下,曼娜,我问你点儿事。”他走过去锁上门。
“干什么?”她正在把孔林的书放进军挎包,吓了一跳。
“你为啥要这么关心我?”他斜眼瞟着她,双手在她肩膀上一摁,把她按坐在床上。她脸红了,扭过头去对着墙。
“害什么羞啊,看着我。”他说,“你对我是不是有好感?”
她心头狂跳,惊慌得说不出话来。他接着说:“你说,那天你干吗要买草莓给我吃?”
她被这个问题惊呆了,有一阵险些要笑出来,但还是憋住了。
看见她不理他,他伸出右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好像要把她的骨头捏碎。她疼得尖叫着:“放开我!”她的帽子掉到地上,但是不能弯腰去捡。
“听着,我的处女小宝贝,我是不是比孔林强?你干吗要喜欢那个娘们一样的男人?”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她愤怒得叫了起来,“不要脸,男人都不要脸!”
“是呀,有俏娘们在,我就更不要脸啦。”
“杨庚,你喝醉了,醉煳涂了。不然你不会这么说话的。”
“我没醉。我脸红了,心里明白着哪。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感兴趣,我从你的眼睛里能看出来。哪个女人对我有意思,我都能闻出来。”他咳嗽起来,用手捂住了嘴。他的呼吸滚烫酸臭。
“你让我走吧。”
“做梦,你往哪儿走!”
“你是孔林的朋友,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他的未婚妻?你没听人家说,‘朋友妻不可欺’。”
他脑袋向后一仰,爆发出一阵大笑,震得她心惊肉跳。“有谁见过当了妻子还是处女的?”他问道,“你还相信孔林会娶你吗?你连他的姘头都算不上,对不对?他是个废物,根本不知道怎么疼女人。”
“住嘴,让我走。”她弯下身十起皮帽子,但是他抓住她的肩膀,挡住去路。
他嘴里还在说着:“等着,我还没说完呢。他跟我说你们从来没在一块睡过。他还是个男人吗?洗澡的时候我看见他那个抽抽的小鸡巴,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个二尾子。”
他最后一句话让她感到天旋地转,她伸手抓住床头才没有跌倒。她的脑子里乱成一团:这不会是真的。孔林和淑玉有个孩子,他的喉结不是很凸出吗?如果他不正常,验兵的时候也验不上啊。“你别血口喷人!”她高声叫起来,“让我走,要不我喊人啦。”
没等她再叫出声,他的大手一把攥住了她的喉咙。“你他妈的闭嘴!”他焦躁地说,“再喊,我就掐死你。”
“别,别使劲儿。杨庚,你是个革命军人,怎么能这么做。求——”
“狗屁,老子军装早脱了,还在乎那个。我干吗要在乎?你听着,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是不是?没人拿枪逼你来吧?谁都会说你是个破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