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狩猎季节(第5/8页)

一个飞扬跋扈、神采奕奕的孩子,突然间低眉顺眼,拘谨婉约,反而让贵闻珽看着心疼,他宁愿看那个无往而不利的资历平,也不愿意看这个见父如履薄冰的“贵婉”。 

“小资,你……”贵闻珽刚想说什么,就看见资历平很规矩地在自己面前跪下。 

“父亲。”资历平给贵闻珽实实在在地磕了个头。 

“小资。”贵闻珽是真想马上把这个孩子扶起来,跟他促膝交谈,可是长子在前,他倒也不好过于热络。 

“父亲。儿在资家时,家母曾经屡次嘱咐小资。倘有朝一日,生父肯来相认。小资当敬重为先,听从管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小资虽为贵家所弃,毕竟血脉相连。小资不孝。初见父时,狷狂嚣张,出言无状,有违母训。今在父亲膝前谢罪,父亲海涵……倘有朝一日,小资,有什么事……有什么过错,盼父亲大人念小资一叶孤舟,萍飘断梗,原谅小资。父亲多多保重,莫以小资为念。” 

资历平的心声汩汩流溢。 

贵翼听得剜心割肺,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知道,这是小资辞别生父的“临终遗言”。素来沉得住气的贵翼,强颜欢笑地垂着眼帘,企图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波澜。 

“你起来,孩子。”贵闻珽说。 

资历平站起来,垂手侍立,屏息凝神。 

资历平的孝心,贵翼知道。贵翼的难过,林副官知道。站在门口的林副官不时回眸,让贵闻珽感觉到了什么。 

他以询问的目光扫视了一下贵翼和资历平。 

“你们,不是有什么事吧?” 

“我们有什么事。”贵翼忍着痛,装作无事地赔笑,“这一来啊,是父亲不日返回苏州,小资惦记着父亲,所以一定要来问安;二来嘛,小资与父亲在擂台相会,虽然是事出有因,毕竟他出手犯上,心里一直不舒服……”他也不知如何编。 

“那算什么事。”贵闻珽淡淡一笑,他对资历平说,“我正想着,你来了,跟我多盘桓几日。不如,你跟我回一趟苏州吧。”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就僵住了。 

资历平勉强含笑,不作声。 

林副官突然咳嗽了两声。 

“父亲。”贵翼说。 

“你不要告诉我,你就是带他来蜻蜓点水的。”贵闻珽打断了贵翼的话。 

“父亲。”资历平开口了。 

“孩子,你说。” 

“……我在天津的画廊刚刚接了几幅画的订货,所以,今晚就得起程去趟天津。” 

“那也没有问题。我啊,正想去趟天津,我陪你一起去。” 

“父亲。”贵翼说,“母亲在家日日悬念,父亲还是先回苏州比较好。” 

“是吗?”贵闻珽看看二人,问资历平,“你也是这个意思?” 

资历平看着贵翼,贵翼的眼神有点飘,资历平对贵闻珽点点头,说,“等我天津的事忙完了,我一定去看父亲。” 

“要是忙个不停呢?”贵闻珽的口气开始冷了。 

“也有这个可能。”贵翼想打个圆场。 

贵闻珽“哦”了一声,点点头,对贵翼不轻不重地说:“你是不是在一些事情上过分坚持了。” 

贵翼一愣,说:“不是那样的,事情并非父亲所想……” 

“那你来告诉我,事情是怎样的?”贵闻珽对于儿子的表情和言语有着相当精细的感觉,他心中霎时烦躁起来。 

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到父子三人都能感觉到对方的紧张和不安。 

“啪”的一声,贵闻珽拍案而起,突然发作。 

“他哪里是来见父的,分明是来诀别的。” 

贵翼赶紧站立起来,一动不敢动。 

“所谓钟鸣鼎食的大户人家,没有给这个孩子一点点温暖。到头来,还要利用这孩子,逼着孩子去天津!我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我知道,你要他去送死!不是吗?” 

贵翼噤若寒蝉。 

“你以为我瞎了吗?”贵闻珽失态地吼起来。 

这句话太重了。 

凡大家庭的长辈说出这种话来,对子孙皆属重话。譬如小家庭中,长辈说儿女不孝是一样的性质。 

“父亲。”贵翼双膝跪下,“父亲息怒。” 

林副官随跪。 

资历平虽在资家长大,也颇知大家族的规矩重,他在贵翼身后跪下。 

整个房间里,鸦雀无声。 

“父亲。”贵翼打破僵局,低声唤父,“儿子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我,你,你不要跟我说,这是为了贵婉。”贵闻珽激动起来,“贵婉已经走了!可是,这个孩子他还活着!!” 

贵翼耳膜中一片轰鸣,内心极度纠结。 

贵闻珽针针见血、拳拳到肉的喝斥,一句一句撕裂贵翼的心和神经。 

“父亲。”资历平站起来,说,“父亲厚爱,小资铭记在心,此事不关大哥的事。是小资一意孤行,要替妹妹完成她未尽之事。”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小资此来,心愿已了……” 

“景轩拦住他。”贵闻珽意识到了什么。 

“父亲。”贵翼伸手拉住父亲。 

资历平对着生父微微一笑,转身就跑,贵翼和贵闻珽都能感应到资历平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他们都懂。小资不愿意带给贵闻珽痛苦,他宁愿跑得远远的。 

其实,小资还是太年轻。贵翼想,遭人恨与遭人疼的孩子,若有不虞,带给父母的伤害都是一样的。 

林副官借机跟着资历平跑开了。 

“父亲,保重。”贵翼扶住了贵闻珽,他万万没有料到,贵闻珽如此敏感,二十年未见的父子相聚,竟是如此仓皇,无助。 

贵闻珽有一种精神被耗蚀尽了的感觉,竟然无声地呜咽起来。贵翼心痛如绞,咬牙忍住心中的灼伤。 

他的手紧紧握住父亲的手。 

“间谍”是什么?是风,是光。风无影无形,无色无迹。光时隐时现,时有时灭。贵翼是风中的一线光,光中的一丝风。 

资历群在德国乡村俱乐部的包间里看着手中啤酒的标签。 

“图赫男爵家族啤酒厂。” 

“这酒味道清爽醇和,特别细腻。”贵翼不知何时已经进来了,他和资历平就站在资历群身后。 

资历群笑呵呵地站起来:“哎呀,贵军门光临,资某人与有荣焉。” 

“资先生请我来,敢不领情?”贵翼说,“这一来,贵家与资家,原有些渊源;这二来,我与资先生也算神交已久了。” 

“那是,那是。贵军门果然气魄非凡,独往独来。” 

“难道资先生带了帮手,要与贵某群殴不成?” 

“哈哈哈,群殴就算了,太失体统,就算要打,我宁愿选‘决斗’。”资历群说。